「说真的,以前捐钱给孤儿院或老人院,是轻而易举的事,总觉得他们很可怜,我可以给。给了之後,对他们究竟有什麽帮助,或帮助了多少?实在没什麽概念。现在,因为林秋吟而走进育幼院,就算我身无分文,一样可以让他们感受到我的真心和向他们伸出温暖的手。做这件事,我感受院长和孩子们给我的温馨与鼓励比我给他们的还多。」我们以茶互敬,我接着说:「头一回让我觉得生命有意义,这不需要深奥的哲理来说明,只需尊重自己和别人命运的连系。林秋吟是一个例子,她有自己的生活,也有自己的存活之道,她选择一种自认不会伤害家人和孩子的方法,不管这个方法是聪明还是愚蠢,我们都应该尊重她;就像我鼓足勇气站在世人的面前,是我活下来必需踏出的一步;至於别人如何看待我,如何批判我的是与非,在我踏出那一步前,我就必须做好心理准备,不可以退缩。」
今晚,我特别爱说话,把这三年没讲的话一股脑说个够。不管子怀是否认同,我继续往下说:「撇开宗教的因果论,人的出生是没有选择的权力,院童们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来到这个世界,而後被聚集到育幼院。人活着除了基本生活外,还要有爱,特别是成长中的孩子。他们需要大人的鼓励与呵护,这些远远超过物质的需求。院童们的生活既然取决於一般大众的关爱与否,他们自然比在一般家庭中成长的孩子早熟,却也多了不安全感。林秋吟给他们如父母般的关心,我只是学习林秋吟的态度去关心他们,也许我只做到林秋吟的十分之一,但已经让我们彼此相互信认、鼓励。」
子怀点点头,他理解林秋吟的出现给了我正面的激励。他话峰一转,严肃地问:「你真的决定一辈以海为生,以育幼院为友吗?」
「事事多变,我珍惜现在,就怕一多心,连眼前的幸福也会悄悄溜走。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你不准备任何东西吗?」
「我每天都上船,还需要准备什麽?」
「譬如说,相机!」子怀小心翼翼地说。
「已经好久没碰它了。」
「你不会认为都是相机惹的祸吧?」他开玩笑地说。
「我的确这麽想过。」
「所以你不碰它,是真的罗!」
我笑着说:「明天不会让你专美於前,OK!」
他兴奋地说:「真的,你肯开拍啦!我把当年你留下的那一整箱全带来了。」
「别期望我能帮你做任何事。」我说:「现在能不能拍出一张像样的风景照都已经没有把握了。」
「宝刀未老。临门那一脚,让我帮你踹进去。」
子怀还是老样子,无忧无虑很快就睡着了。而我,落尽豪华後,真的要以海为家,在所谓的满足下过着讨海人的生活;这真的是我後半生的选择吗?如何演奏生命的第二乐章?我瞪着独眼,一直到天亮。
子怀希望我能换工作,最好回到摄影世界,因为独眼不会影响我的技术;但我无心改变现状而停止讨论。
为生活而工作,工作与生活很快就觉得枯燥乏味。我深知自己无法安於讨海人的生活,只是眼前我只有这唯一的选项。然而我的心里很清楚,我不是不想改变现在的生活方式,而是我还不知道该走那一条路;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在新的工作上让别人接受我的外貌。社会终究是现实的,要接受一张随时可能被吓到的脸,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子怀带着丰硕的成果回台北,而我依然留在澎湖,突然觉得无比的寂寞,因为他撩乱了我平静的心海。
朱丽的身影一次又一次浮现眼前,她是在夺产斗争中无端的牺牲者吗?她的美艶褪色成朦胧,却仍在我的心海里飘荡。
今天下工回来,昆婶告诉我,子怀来电说又要来澎湖采风七美屿。这个消息莫名悸动我尘封的心。三年来,第一次有期待的喜悦;却又担心自己中了旧情之毒,错乱未来的生活方向;因为那是自己熟悉而喜爱的工作。
期待令时间缓步,但再怎麽慢,子怀来澎湖的日子还是到了。他带着老婆逸欣和三岁大的女儿昀慧一起来。
为子怀一家人接风的晚餐後,晓梅陪昆婶上街买东西,逸欣因不适应飞机,早早回房休息,子怀抱着女儿陪老婆待在房里,昆叔和阿吉在客厅下棋,我跟往常一样,仍是一个人待在书斋。
一个人坐在书斋,心里反覆自问:「到底要不要陪子怀走一趟七美?」原本快乐的行程,现在因逸欣和昀慧的出现而乱了我的决定。因为昀慧占据了子怀全部的关心,我们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快乐三人行,何况小孩难以掌控,我怕自己会被尴尬地晾在一旁。
从小到大,别人都是以我为中心,现在,我才明白不在权利中心的无助,而我却又必需学习尊重别人的生活重心。稍一思虑,我已明白自己现在该作如何调整,於是我决定主动过去关心他们,看看他们住得好吗?
一打开书斋的门,就看见子怀站在花园里。我讶异地轻「嗨」一声,说:「你怎麽在这里?」
子怀转头问我:「你认为我现在应该在那里?一个人躲在书斋,不管我们啦?这算什麽好朋友的待客之道!」
「我不正要过去关心你们。逸欣晕机还好吧!她们母女都休息啦?」
「逸欣生完小昀後,比以前容易疲累;看过中西医都说没事,只是虚弱些。」
「公司那麽忙,又要照顾小昀,怎能不劳累?」我说:「需要再雇员工吗?」
「是加了一名员工,而且小古现在也能独当一面;所以,我才敢把公司交给他,带全家一起出游。」
「那就好。」我说:「我已经和昆叔商量过,他说隔壁街的昌伯有栋古厝在七美,现在已无人居住,他请附近一位罗老伯看管;我们到七美采风时,可以住在昌伯的古厝,只是老旧些,怕不舒适。」
「会不会太麻烦人家了。还有,只一个星期,要采访又要玩,时间够不够?」
我说:「听说罗老伯从大陆来台後,一家人就一直住在七美,他担任教书的工作,对七美的人物志有很深的研究和记录,从他那儿一定可以得到相当丰硕的史料,可以事半功倍,应该有足够的时间畅游七美。」
「你会不会看到我们一家人和乐融融,自己就悄悄躲了起来?」
「会。不过,别管我,我已经准备好怎麽躲了。」我们相视大笑。而我,突然觉得自己适应环境的本能系统已经强而有力地起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