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盡豪華 — 五、同是天涯淪落人(一)

春夏之交是澎湖渔获旺季,各类鱼虾贝类垂手可得。爱吃海鲜又怕烈阳的饕客,早已抢先登岛,大快朵颐一翻。

进入甚夏,在澎湖登场的是海上活动。喜欢海上活动的游客陆续来到,特别在暑假期间,游客众多,不论是旅馆或民宿都应接不暇,常是一房难求。

唐氏祖厝位在西屿,经跨海大桥与白沙屿、马公衔接。旅游旺季,在亲友的请求下,从爷爷在时就同意提供一、二个房间给亲朋好友们入住。

今天一大早,我和阿吉满载鱼货回来,处理好交货并清洁船只後,已经精疲力尽,一回到家就各自回房睡觉去。

午後,才翻了几页书,眼皮又不听使唤地垂了下来。才刚打个盹儿,就被戏闹笑声吵醒,接着就听到阿吉在对面厢房大叫:「谁在吵?」

一向幽静的花园,今天多了一对活泼的小女孩在花圃间追逐戏耍。忽然撇见花架上的玫瑰歪斜倚在老松盆栽旁,土壤和破瓦片撒落在泥地上。

看见妈妈最心爱的玫瑰花盆被打破,我心痛不已,立刻冲出书斋去查看。

「啊!」两个小女孩突然见我现身,先是吓退,跟着惊声大叫,同时盯着我的左脸,然後嚎啕大哭跑进前厅。

我捡起玫瑰,呆呆望着消失在长廊的两个小女孩的背影,无助地叹了一口气,忍着满肚子的怒气与矛盾,找了个空盆重新摘种好玫瑰。

我抬头看见阿吉气冲冲的回自己房间,我则悄悄地由西边侧门溜出去,绕过客厅外侧走到前院时,听见孩子们边哭边囔着:「钟楼怪人,好可怕!」

「小孩子不可以乱讲话。」昆婶微愠地喝止。

我没有停下来,更不想和他们争论,虽然我不像钟楼怪人那样佝偻着背,但左半边的丑脸的确好不到那里去。我快步出大门往沙滩方向走去。

夕阳的强光照得我的独眼难以睁开。孩子们伤人的话,让我记起自己是个毁容的人。

如果爸妈还在,如果我不把摄影当成生命中的唯一,如果我早点懂得生活的现实和商场的诡诈,如果…。现在,我最希望能回到童年,一直停留在童年,也和那两个小女孩一样,有爸妈保护,他们一定会心疼我现在的样子。

小时候,每次一放假,爸妈就会带着我捡贝壳、游泳。妈是位潜水高手,我们常在海里、沙滩捡拾美丽的贝壳,书斋里那颗龙宫贝就是我十岁生日那天妈妈送我的。

沙滩上的贝壳因游客增多而减少了,而大部分是被商人顾童工捡去加工做饰品。就连天然可口降火退热的仙人掌果,也被摘得七零八落,而仙人掌冰却成为澎湖的观光圣品,没吃到仙人掌冰,就像没来过澎湖一样。

想着童年,爸爸忍着被仙人掌刺伤的疼痛,用长铁钩钩近仙人掌果实,再用手一个个摘下来。妈妈把它们放在报纸上,用小刀刮去外皮上的尖刺,就为了要满足我的口腹之慾。尖刺很坚硬,令入侵者疼痛不已,但它和果实之间的连结却特别脆弱,轻轻一碰就脱落。爸爸说这是物种与生俱来自我保护的能力。

每次吃着混着草莓与柠檬味道的仙人掌果,紫红色的汁液会染满爸妈的手,也把我的白衬衫染成花衣裳,我会笑着跟爷爷说:「你看!我今天又吃到红宝石了。」我常想,它应该是世上最好的红色染料。

爸爸说:「仙人掌果在医药不发达的年代,是退烧圣品。传说国姓爷郑成功刚登陆澎湖时,因积劳加上风寒,高烧不退。当时澎湖地处偏僻,找不到医生帮他治病。正当全军束手无策时,当地百姓献上仙人掌果为国姓爷退烧,才一天,就痊癒了。」

小时候寒暑假回澎湖,只要心里想着仙人掌果,就和阿吉拿着长铁钩,跑到沙滩去采果。仙人掌丛高过小孩的头,宽有多人合抱。生长在最外围的果实常被早到的幸运儿采走了,我们两个小孩总是登着脚奋力伸长手臂去钩里面的果实,常常弄得短衫、胳臂上沾满七荤八素的刺,痛得眼泪直流,却仍不肯罢手。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我又走到长着一丛一丛仙人掌的沙滩。看着仙人掌,心想:『连植物都知道要保护自己,我怎麽不知道要为自己戴上防护罩?』

金色的海面跳跃着万点金波,夕阳已贴近海平面,正奋力散发今天最後一道光芒,尽情在天空中渲染出绚烂与美丽的晚霞。

沙鸥的啼声,打乱了欣赏夕阳余晖的心情。女孩子一声「钟楼怪人」,再次唤起我对已毁容貌的丑陋感与自责,也再度困扰我才平静不久的心情。

「小心啊!」

突然的惊呼声,让我及时回神,发现自己和仙人掌树丛只差一步的距离而已,真是险象环生。回头寻声看去,见一位小姐和一群小孩正吃惊地望着我。我立刻意识到我的左脸正对着大家,赶紧侧过脸去,怕这张丑脸吓到他们。

那位小姐说:「卢兴华,你带大家去玩,别跑远了,半小时後回到这里集合。」最大个头的一位小朋友答应一声,领着孩子们兴奋地冲向海边玩水。孩子散後,那位小姐说:「嗨!我们见过。」

「嗨!」心里不断思索『我们见过吗?』就是没印象。终於,想起那晚在回家的路上吓到一位小姐,我擡起脸来,说:「那晚,是你!」

她点点头,微笑地说:「你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在巷子里,我们偶然遇见。很抱歉!我突然看见你,所以…,你很快就和我擦肩而过。」

「该抱歉的人是我,谢谢你刚才救了我,不然仙人掌的刺儿可有我好受的。」胆怯的我,一心想逃避人群,和她寒喧过後,我不自然地向沙滩另一端走去。

现在,我已不需要拐杖,但要回复行动自如,医生说至少还需要一段时间。捕渔与码头粗重的工作,虽可以助我复健,但也可能影响我复原的时间。其实,我的脚什麽时候痊癒并不重要,能温饱这具历经沧桑的躯壳,能让自己习惯这副尊容,已经让我感到满足。但为避免吓到别人,也避免自尊因此受到挑战,我仍选择离群索居。

我大步快走,但柔软的沙滩对行动不良的我来说,每一步都像走入陷阱一样,越想走快就越是寸步难行。没走多远就觉得脚不听使唤,只好坐在沙滩上休息。

看着黄昏最後一道晚霞把天空、海面染成红与蓝相间的色彩,层层暗红色的海浪从远方滚滚而来,道尽红尘滚滚的不由自主。渐渐层层的浪由红转成灰暗,最後完全没入灰蓝的夜色中。

如果在一年前,遇上如此多变的美景,我早已拿起相机,努力捕捉刹那间的永恒。如今,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心里感受的不是大自然多变的美景,而是人心多变的无常。

夕阳争脱夜神攫住的手,再度跳出海面,但余晖已消尽,仅留下一轮淡晦的火球,无力地缓缓沉没入海。夜神则迅速占领整个宇宙,大地在它的淫威下,只见到处都是墨黑。

「嗨!」

「…」回头看见那位小姐正亲切地站在我背後。

「你还不走吗?天都暗了。」她说。

「谢谢你!孩子们呢?」放眼空荡荡的沙滩只剩下她和我两个人。

「我已经送他们回去了。只是…,我又回来沙滩。」她含畜的话意中充满不放心。

「孩子们没出什麽事吧?」我以为她的不放心是有孩子出事。

「没…没事。」

不知道她为什麽再度回到沙滩?只是天色真的暗了,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和她慢慢走出沙滩,穿过芦苇,又颠簸的走过堆满蚵和蛤蜊壳的道路,好不容易踏上平坦的小路。她仍静静地耐心地跟在我身後,可是我却越走越不自在,忍不住停下来,说:「可以请问您贵姓吗?」

「我姓林,林秋吟。」她大方的回答。

「我叫唐咏铭,有需要我帮忙的吗?」她如此跟着我,或许有需要帮忙。

「我…,对不起,打扰你了。我是慈光育幼院的老师,和那群孩子们住在一起。我没事,我走了,再见!」她迅速右转离开,留下满腹疑团的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整理着情绪,就是想不透她的举动是何用意,只好姗姗然寻着小径回家。

回到家时,借住的客人已经离开了,昆叔回绝下一批客人,祖厝回复以往的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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