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盡豪華 — 四、重返社會(三)

今天凌晨三点,昆叔意外发现我出现在餐厅和阿吉一起摆碗筷。昆叔和昆婶小心翼翼,假装若无其事地和我话家常。虽然他们显得有些不自然,但他们喜悦溢於言表,几次把我感动得湿了眼眶。

「昆叔,养殖场或船上是不是有适合我做的工作?」我终於鼓起勇气,说:「像简单的清洁或是做一些出海前需要准备的工作。也许我的手脚会慢些,但我一定会好好学,认真做。」这是我在沙滩上回忆爸爸教我放风筝的情形,我那份锲而不舍的精神让我有勇气想重新回到社会。

「少爷,说句真心话,上船工作不是件容易的事,等你的腿伤完全好了再说吧!」阿吉说:「你是我兄弟,我们一起生活、工作,我很高兴。」

「对啊!少爷。」昆婶应和着说。

我发出骨子里的拗脾气,坚定的说:「我知道你们都对我好,我很感激。但是,如果真的把我当成你们的家人,就应该让我跟你们一起工作,一起分享生活的辛苦和快乐,好吗?真的,我好怕变成一个孤独的少爷。」说完这几句话,已经把我激动得哭了。虽然在礼教上,他们和我有主从关系,这种关系在他们心中也早已根深蒂固;但在情义上,阿吉是我的兄弟,从小就特别会照顾人,他不怕我成为他们的累赘,总能站在我的立场为我着想;即使我们分别两地,我们两代的兄弟情谊也从没改变过,特别在爸妈过世後,阿吉对我的关心决不亚於子怀。

他知道我是认真而且坚持的,便向昆叔保证我在船上的安全;昆叔只好点头。於是,我顺利地得到渔船上的一份工作,和昆叔、阿吉一起出海捕渔。

昆叔的船早已不是爷爷留给他的那一艘,现在的船比以前的大又平稳,安全性也增加了许多,还顾用了两名小渔工。

三点多出海,看着海面上点点渔火,如诗如画。这样的画面,不管过去或现在都没有改变过,只是我的心境变了。为了摄影,我曾经起个大早兴奋地追逐这样的美景;但现在,我就置身在美景之中,费力地和阿吉他们一起撒网捕渔;我终於体会到境头下的美丽,其实是渔人的汗水、辛劳和危险交织出来的画面。

像我这样一只脚不方便的海上新鲜人,实在比任何人都辛苦、危险十倍。幸好童年有昆叔倾囊相授的技艺,很快我就抓到绝窍,不给他们增添太多麻烦。更值得一提的是,工作有助於我脚的复健,让我对脚的康复越来越有信心。

新的工作,新的生活,一切都很陌生。天天面对新的挑战,忙得我再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懊恼失去唐氏企业,也不再为毁容而自怨自艾。加上我过度要求赶上进度,常在下工後累到连晚餐都没吃就沉沉睡去。

恶梦减少了,愧疚也不再那麽严厉地折磨我。

为了不让别人认为我在耍特权、搞同情,即使左脚行动不方便,做起事来还很笨拙、困难,但不被环境打败的信念一直深植我心。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在等待完美的摄影作品一样的严格、挑剔。虽然把自己弄得新伤不断,却也因此得到同事的肯定,渐渐消除他们对我的偏见和鄙夷的态度。

今早的风浪特别大,不适合出海作业。我和阿吉等人一起清理船仓和渔具。

也许因为变天的关系,我的左脚特别不舒服,回家後就躺回床上休息。侧着身,看见窗外斜阳下鲜红的玫瑰,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安逸优雅。忽然耳朵传入昆婶叫「吃饭」的声音,睁开眼睛,书斋已经一片漆黑,才知道自己又沉睡多时,夕阳早已沉落在西墙外。

熬过艰苦的三个月,对捕渔的工作渐渐有了心得。而令我兴奋地是医生宣布这只脚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讯。总结这次意外,除了无法复元的左脸和左眼外,我又可以像以前一样健康,只是左脚仍需要时间养护,才能真正康复。

工作架轻就熟後,心又开始有了空缺,不安的情绪立刻趁机闯了进来。虽然不像从前那麽教人难以忍受,但是每一次想起,还是有淡淡的哀愁,难免情绪低落。

为了不让得来不易的新生活无端再被搅乱,我强迫自己阅读书籍,凡是有关捕捞作业或与海洋生态的书籍,我都不放过,好让自己的身体在疲劳轰炸後,连精神也澈底疲累,这样才能让心没有空闲胡思乱想。可惜捕渔的书籍不是我喜欢的,看了几天,就觉得索然无味。焦虑的情绪又渐渐浮上心头,常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只好再度走入黑夜的沙滩。

随着季节变化,海风越来越冷,但,一样带着浓浓的腥味。

海面上一片漆黑,浪涛不断冲刷暗礁和沙滩,发出阵阵怒吼。我任由那充满渔腥味的冷风灌入我的鼻、我的喉咙,直入我的心。

在这样漆黑而孤独的夜里,最容易引发人的思念。恍忽中,我痴痴地看着朱丽,解除婚约、孑然一身的她,现在好吗?

海风继续吹拂着,潮汐依旧回漩,但已不再是先前的那一阵风、那一波浪潮。

变是天经地义,不变是痴人说梦。

离开台北在住家最後看到的那一幕,不禁又浮现眼前。谁假情假意?又什麽是真相?是康强的远去或是伯父解救唐氏,还是子怀的愤怒才是真相?

我不敢再往下想,就像当时我没有勇气去求证真相一样。到现在,我仍只能深深长叹,心里、眼底一片模糊。

还有子怀,他关心的信总是得到我敷衍的回答,甚至要求他给我冷静的空间。其实不是我故意冷淡而是不想让他知道,家变後竟然祸不单行,我又发生了几乎致命的意外。

我撇下「青海风情」的工作走了,那麽繁复的工作要他一个人扛,虽然他有能力,但突然少了左右手,教他和逸欣如何应付;所以,我的无聊事绝不能再去扰乱他们的生活和工作。我想他们一定忙坏了,所以,才会那麽容易就相信我一切安好。

向着来处踱回去,步高脚低地走过堆积如山的贝壳区,转入巷道後,路灯照出地面上一跛一跛摇摆的身影,像不安的灵魂在孤独的肉体里幌荡。

「啊!」声音来自一张惊恐的脸庞,她伫足在我面前。

我同时被那一声惊叫吓到,才恍然记起自己已毁的容貌。不觉低垂下头,急行离开。心想:『该面对的,终究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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