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正襟危坐了大概十多分钟,空气开始变得沉闷,小清一直垂着头,脸上的表情好像很失落。「怎麽不说话?」我问。
「我在想,五年後我们还会不会是朋友?」她的声音有点沙哑。
我微微露出歉意的苦笑。
「我不敢抱乐观的想法。」
「为什麽?」
「因为终有一天你会忘记我。」我解释。
她脸上立刻掠过一丝不安,咬着嘴唇强忍内心的激动:「你呢?」
「我也会慢慢忘记你。」我淡淡地说。
「不,不可能的。我不会忘记你。」小清固执的摇头,眼眶又红了:「你也不应该忘记我!」
她语带颤抖的尝试说服我:「我们谁也不丢弃对方,这样便可以做一世的朋友。」
我任由她说下去,对她的一厢情愿不发一言。跟她不同,我已经过了那个想要牢牢抓紧什麽的年纪。
「你不知道对我有多重要。你是大人,认为小孩子的思想很幼稚,但你在我这种年纪也曾经遇上过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或者事吧?你立誓即使不能拥有,至少也要做到永远把这些人或者事藏在心里吧,你还记得吗?」
她这样问,忽然有很多片段从我脑海掠过,像她这种年纪时我当然也有过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我把她以及和她之间的事视作人生最大的秘密藏在心里。不过,正是因为不肯把它说出来的缘故,这些珍贵的片段已经成了我人生中遥远的记忆,变得不痛不痒。
小清想说的我明白,如果遗忘了成长中最重要的记忆,那麽我们最终只能成为一个面目模糊的人。
年轻人都觉得自己举足轻重,事实是,我们每一个最终都会在世界上成为面目模糊的人。
我跟她属於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因为某个契机走在一起,现在契机消失了,倘若再恋恋不舍的耗下去,就会变成虚掷生命,使一切失去意义。
如果不离开我,她便永远都不能向前走。
「难道这段日子连一点意义都没有吗?」她望着我的眼角神带着惊惶,深怕我会回答是的。
「我好高兴认识你。」我衷心地说:「这是我的心底话。」
「我跟你就像两个单独在山上走的人,本来走的是两条路,但因为忽然下一场大雨,都不约而同走进一个凉亭避雨,我们因此不期而遇。」我开始説另一个故事。
「雨下得很大很急,没有停止的迹象,我们唯有放下行囊,百无聊赖的谈了整整一个晚上。我们谈了很多东西,还有理想、爱情、对世界的种种看法,甚至是不能对其他人吐露半句的私隐。
「聊到饿了,我分一点面包给你,你也请我吃美味的巧克力。我们边吃边谈,说了许多路上所见所闻。
「不知不觉,天亮了,雨也停了,而且也休息够了,於是又各自背起行囊,各自走回自己的路。」
小清红着眼眶听完我的敍述,开始忍不住饮泣,後来索性抽抽搭搭地哭出来,从她悲伤的神情我看得出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给这个故事一个结尾。
「在凉亭里跟你不期而遇真的很高兴,不过,不能因为一晚愉快的聊天而耽搁彼此的行程。」
「故事怎麽不可以有另一个结果,」她哽咽着说:「我们在凉亭谈得很投契,发觉这麽投契的人之前在路上从未遇到,所以决定改变行程,高高兴兴的一起踏上旅途。很多人都是这样⋯⋯」
我摇头,静静地打断她。
「我不是这种人。」我绝不愿意她因为我改变行程,那不是条康庄大道。
「你有你的目的地,对吧?」过了一会,她问。
「是的。」
「我可以告诉你,无论我们以後的距离有多远,我都绝不会忘记你。」她一字一字地说。我迎上她的目光,她双眼透出倔强的光芒。
无论之前做了什麽事,她还是涉世未深的女孩。她以为自己已经有无数历练,老於世故,能够看破世情,其实正因为少不更事,才会轻易下承诺。
如果认真看待承诺,将来的日子她必然要面对不少挣扎,然後,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渐渐忘记我。
她以为只要坚持,世上一切疑难便能够迎刃而解。有人称这些为年轻人的棱角。
不过这是好事,成长的过程中,她会一边摸索,一边领悟。明白什麽应该坚持,什麽应该放弃。
而我年纪太大,过了憧憬将来的年纪。
那晚,小清在绝望中一直在渴望有人给她拥抱,但我由始至终安稳地坐在那里,没有碰她一下。
(57)
我又回到昔日与世无争的生活,对我来说,生活本就是一成不变。
天气逐渐转凉,我穿上薄外套上街,突然来了一道冷锋,晚间气温急降至八度。害我得了严重感冒。
头脑如宿醉般终日一片混沌,隐隐作痛,额角发热,思考失去了焦点。全身骨骼像火烧似的疼痛,一时发冷一时发热。
看过医生,服了药,毫无胃口,有气无力的喝了几口从粥店买来的碎牛肉粥。躺在牀上混混噩噩昏睡两天。期间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里时光倒流,我回到了以前平静无波的婚姻生活。
我下班回家,解下领带,放下公事包。脱下西装,换上家里穿的轻便衣服。妻子下厨,两餸一汤摆在饭桌上,热气腾腾。
我和妻子坐在餐桌旁,边吃边聊天。我对她做的蕃茄炒蛋赞不绝口,非常可口美味。「好像已经很久没吃过。」我狼吞虎咽,她不予置评,只是嫣然一笑。
吃完之後我说我去洗碗,妻子却说不用急。「时间多的是呢!」
於是我们坐在客厅看电视。
重回以前的生活,我竟然完全没有任何陌生的感觉,就像我的人生本来就是陪伴妻子一起度过。
妻子依偎着我,我说了一件日间在地铁站目睹的趣事给她听,又发表了感受。虽然当时只是身为旁观者,但事情有点复杂,我又感慨良多,所以不知不觉,一口气说了十多分钟。
她好像有点困,却耐着性子听我说完,近距离下打量我的脸孔,笑说:「你今天东奔西走,一定辛苦得不得了,头发乱乱的。」她用手指梳理我的头发。她的手势近乎爱抚。令我想到已经是上牀的时间了。
我侧身抱她,没理会电视上情节紧凑的警匪追逐战。
妻子任由我吻她,我一只手按在她胸部温柔地搓揉,好一会她才轻轻推开我,叹一口气:「唉,我要早点上牀。」我点点头表示理解,依依不舍地停止一切动作。她继续说:「明天要上学呢!」
我怔怔地望着身穿粉黄色睡裙的妻子站起来,走进卧室。
「怎麽了,还不进来睡觉?」
这时我才留意到,我的妻子竟赫然是小清。
她的校裙好端端的挂在卧室衣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