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台的他,再不是台上风骚又威风凛凛的王大娘,只是淡漠的如春鸣。
如春鸣解下了脚上的跷鞋,拿下了头上的额子,搁在桌上,坐着还算放松的坐姿,一言不发的看着。
这双跷鞋的作工很精致,小小的三寸金莲上绣着精致美丽的图案,做工相当的好。犹记得这双跷鞋是某个堂子的客人给的,具体是甚麽人甚麽时间他也记不太清了,又或是说,他根本没想去记得过。
看到发呆的如春鸣,一旁的打台帘人轻声问道:「如老板?」
如春鸣回过神来,看了眼帐桌上摆着的牙笏[1],又看了眼摆在桌上难得的精致跷鞋,淡淡的让人把火炉拿过来。
一个打杂的迅速地搬来了一口火炉,看着如春鸣犹豫地说:「如老板,其实也不必那麽绝,您大可摆在家里收藏,您看看着双跷鞋做工多好多难得啊!」
仔细想想确实如此。
但如春鸣最终挥了挥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了。
「反正对我来说,这样很省事。」
「如老板……」
如春鸣没有理会那个打杂的,把精致的跷鞋放进火炉中,拿起桌上的火柴盒,抽出一支後,划亮。
真是一双好看的鞋。
火柴快烧到手了,如春鸣才把火柴丢进火炉中。
橙黄的火舌争先恐後的卷上了精致好看的跷鞋,那明亮的火光还没有跷鞋上考究的刺绣亮眼。
卸了脸上的妆回到香兰堂,如春鸣听到李豫堂到了在等他,原本就不好的心情更不好,脸上的表情又冷了几分。
如春鸣没有换掉身上的衣服,就穿着下戏时穿的那身马甲长袍去见李豫堂了。
反正是李豫堂。
在包间内一派轻松喝茶的李豫堂,看到如春鸣脸上明显不欢迎他的表情,好像不经意地说道:「呦,怎麽一股子焦味?」语带双关。
如春鸣烧鞋时弥漫在後台的味道,也沾到了他的便服上。
「与你何干?」
「那麽大火气?谁惹了你啊?」
听到李豫堂的问话,如春鸣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差点想一拳打在他那张欠揍的脸上。
「哪能啊?」
这如春鸣明显针对自己啊!
「我是哪里惹到你了?」
「没有的事。」如春鸣笑得很假。
「没有你笑成那样,骗谁呢?有什麽不满你就痛快地说,不用在那边藏着腋着。」
「你逼我的。」
「我就逼你怎麽?」这家伙今天怎麽阴阳怪气?
如春鸣沉默了一下,随後一拍桌子,极生气的说:「你们这些人的脑子是有甚麽问题?我如春鸣踩寸子唱戏是碍着你们什麽了吗?非不让我踩!」
敢情是为了这件事。
如春鸣看的那个牙笏上,也是这件事。
以前的戏班会将通知事项写在牙笏上,并立在在帐桌上,谁也不许任意移动。
而今天摆在後台帐桌上的牙笏上头,写的正是「即日起,响应国家政策,本和兴京剧团之任何旦行演员不再踩跷唱戏」的公告。今天这一场,是如春鸣的最後一出跷功戏了。
李豫堂皱了皱眉头:「啧,我说如春鸣,你批评国家政策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您能不能小声点?」
「我就大声怎麽着?」如春鸣显然没有要服软的意思。
李豫堂拿他没有办法:「行行行,你高兴就好。但跷功不是在新中国建立时就被戏改局禁止了?」
1949年,中共建立之时,解放之初,开始进行所谓的戏曲改革,除了去除了检场、饮场、把场等陋习,并删除所有包含野蛮的、猥亵的、恐怖的、奴化的、污辱自己民族的、反爱国主义成分的东西,跷功也因为被归为陋习的一环而被禁止。
其原因是模仿故事妇女裹小脚,是为摧残女性,提倡小脚文化。
「你怎麽不说新中国建立之时也禁止了相公堂子?」
「……咳,反正你就服从政令吧?」
「唱戏就是下九流了,这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是可以一朝一改的吗?」如春鸣说:「而且我从七岁上台开始,就一直都是踩跷唱戏。」
「……」
「还有禁戏太多了!」
「这可不关我的事。」
就算李豫堂这麽说,如春鸣可没有要听的意思:「什麽戏都禁,我是要演什麽?还有什麽可演?」
「戏改局又不归我管,你跟我说有什麽用?」想不到这如春鸣撒起气来,对象都不管:「而且有到没得演那麽夸张吗?」
「你说说有什麽?」如春鸣反问。
「不是听说有叫现代戏的那种吗?」
「那能算是京戏吗?」如春鸣又激动地骂。
这一骂李豫堂吓得不轻,连忙往外头看了看,起身把窗户关严实後说:「你是真的不能小声一点吗?要死啊?我就算了,这些话被别人听到你小心掉脑袋!」
「那种没分行当,没有唱念作打的东西能叫做京戏吗?」
如春鸣正在气头上,掉不掉脑袋他根本不想管。
眼看着是劝不住,李豫堂索性不管他,做着喝他的酒吃他的菜,等如春鸣自己冷静下来。
等如春鸣看上去没那麽生气後,李豫堂才说:「但我说那有什麽区别吗?」,才一句话马上又气到了如春鸣。
不过李豫堂是真的觉得区别不大,作为军人,他也不是没被领导抓去看现代戏。听在他耳里,那出已经忘了名字的现代戏,和如春鸣唱的泗洲城是的没什区别,不过就是一个是革命故事,一个是神话故事。
听到李豫堂的话,如春明真的很怀疑他跟李豫堂说的东西,李豫堂听到哪里去了?
「移步不换形,懂吗?」
「哈啊……」李豫堂发出了一个根本就是疑惑的语气。
「到底是有没有听懂?」
要是说不懂,如春鸣下一秒可能翻身就招呼个什麽过来了,所以李豫堂还是勉强应了声还行,总算是没有又惹到如春鸣。
如春鸣看李豫堂就是根本不懂,但懒得再念,转而问道:「对了,我听人说,好像又要整风了,真有这回事?」
关於这件事,似乎在去年的中央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就决定了,可是领导也没有正式的指示,他一个小小中校实在不好说什麽。李豫堂耸了耸肩说:「有听说罢了。」
「怎麽你也不知道?」
「我的职位也没有办法知道太多的什麽,好吗?你要是很想知道,应该有别的人可以问才是。」李豫堂对於上次看到的那几个领导的情景,实在是记忆犹新。
「我也就是有些好奇,真的问了你那些领导,他们肯定怀疑我。」
「你还知道啊?」到底是谁刚刚还骂得不管不顾的?
「说不说?」如春鸣凑向前去。
「不知道。」
「……真没用。」
「说我没用,你这是几个意思?」
「没什麽。」
看着如春鸣兴致缺缺的撑着头坐在椅子上,李豫堂烦躁的抓了抓头:「反正到时候该麽着就怎麽着,不就好了。」
如春鸣抬起眼看了李豫堂:「说的也是。」
「其实知道了又如何?我们小老百姓也不能说什麽。」
「是啊,到头来也只是老百姓。」
大概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大时代下的小小老百姓。
[1]在戏班子里摆在後台的帐桌上,用以来公告事项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