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教练来了！」
早上听了王仲杰不愉快的往事，见到他时心情上多少有些影响，那张笑脸看起来越是灿烂，一股淡淡的凄凉越是萦绕在鼻息之间，王仲杰却丝毫没察觉，兴高采烈地把我推到引以为傲的作品前。
虽然王仲杰想做木工，但为了让不谙手工的他熟悉工具，我让他从冰棒棍入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冰棒棍组成的收纳盒，看起来还算坚固，可见王仲杰的排列组合还是学得挺不错的；虽然接合处有些许白胶溢出，但以他这入社不到两周的资历来说已经能算及格了。
「还不错。」
「是吧是吧！那接下来……」王仲杰做出兴趣，随手拿起架上的教学书翻阅，高昂情绪好似也感染了其他社员，放眼望去，每个人嘴角都带着笑。
我却不免要在此时让他暂时冷却。
「王仲杰，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吧？」
「约定？什麽约定？」他眨眨眼睛，一脸困惑。
「我教你木工，你得和其他人一样乖乖跟社课。」我耐着性子道，他立刻领悟的颔首。
「我知道啦！对了，今天要上什麽？」
「纸雕。」提到自己最擅长的技艺，我不禁嘴角上扬。
手工艺社的社课内容十分多元，每周主题也不尽相同，基本上由社团干部轮流主讲，其他没轮到的干部原则上必须负责当助教协助教学，可多半时候却是端着饼乾零食在教室角落开同乐会。
这周的主题是纸雕，由我负责主讲；缝纫、针织则是妮可学姊较为擅长；其他社员也不乏有玻璃彩绘、铁丝、串珠的能手，虽然学姊们平常看起来不太靠谱，但每个人都是真功夫，足以让社员在每次社课都拥有截然不同的体验。
纸雕，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主要考验作者的刀工，在所有手作类别中我犹爱与「纸」有关的手做，例如纸雕、摺纸等等，能够把随手可得的纸张变成让人珍惜的艺术品，让平面蜕变成立体，不是很厉害的本事吗？
为了让新生获得成就感，并对纸类艺术产生兴趣，才能找到人在我毕业後继承衣钵，这堂课我安排了比较初阶的立体卡片制作，很可惜，王仲杰很显然不懂这项技艺的美妙之处。
「那个，学弟……」
「嗯？」
王仲杰停下手边工作，抬起头看向晃到他身边的教育四学姊——沈芳瑜。
「你知道我们现在要的是直线吗？」
「我知道啊！」
「你的直线长这样？」学姊指着那张被他剪得歪七扭八的纸，声音莫名高八度。
王仲杰低头仔细端详了自己的作品，一脸失落的道：「这样不直吗？」
「你自己看，和铅笔痕迹差了多少？」
「所以我下一刀有努力补回去嘛！」王仲杰极力为自己辩驳，可此起彼落的笑声让学姊脸上布满黑线，顿时备感无力。
「原来不是很容易啊，唉，那家伙还真厉害……」王仲杰显然也有点失落，喃喃的自语完全淹没在调笑之中。
「说好了要挺自家学弟的啊，多担待点吧芳瑜。」宜臻学姊用手肘撞撞芳瑜学姊的腰际，终於让她逮到报仇的机会自然得好好揶揄一番。
芳瑜学姊的脸色黑了又黑，无奈眼神投射了过来。
看来，我在这社团的定位除了是妮可学姊的最佳奴隶外，又要多个「王仲杰褓姆」了。
「王仲杰。」
我走下讲台，来到他的身边，抓着王仲杰握美工刀的手道：「割东西的要诀是精准，也就是所谓的『一刀两断』，下刀太多次反而会出现锯齿、甚至剪歪，那就不好看了。」
我调整他的姿势，不禁感叹篮球队的真是皮糙肉厚，以他原本那危险的握刀方式很难不削到手，可外观上看来并没什麽伤口，显然就连美工刀也对付不了他手上的厚茧。
修长的手指、厚实的大掌，布满硬茧而显得无比粗糙，这样的双手或许不该委屈在我们这样的小社里。
从篮球队退队，忽然加入手工艺社，他究竟有什麽打算？
「……懂了吗？」
我抬头，不经意对上他的双眼，王仲杰冲着我笑了笑，就像初次见面一般，温柔中带着感激。
「嗯，谢谢！」
「那你继续加油。」我拍拍王仲杰的肩头，才转身，就发现芳瑜学姊和宜臻学姊神色古怪的看着我，被发现後又慌忙地将视线转到别处。
无限个问号在脑海中乍现，可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我大步流星的跨上讲台，带领社员们进行下个步骤。
社课原订时间是三个小时，但为了给大家多一点的练习时间，通常正课会控制在两个小时结束，剩下的一小时便是自由活动。
妮可学姊等人把占据了教室的一角，桌上摆满了零食饮料，一边聊八卦一边吃东西的模样实在把干部形象都败光了，我不禁感慨年纪长的适应力就是好、脸皮够厚，即使社里多了只雄性动物依旧不改放荡风格。
几个学妹捧着布花教学书追着小都请益，一开始只有几只猫，但当小都开始讲解时不少人都闻声而来，占据了教室的另一角，就这样顺理成章的加开今日的第二堂社课。
小都那太壅挤、又不想加入妮可学姊她们，我闲闲无事的到处乱晃，眼角余光瞄到一抹无比认真的身影，想移开视线却又忍不住去在意。
彷佛听不见周围社员的嬉闹声，王仲杰如入无人之境，专心致志的模样和方才判若两人，虽然割坏废弃的纸张已经堆成小山了，但也因为大量的练习让他越来越得要领，下刀的手已经十分精准了。
我微微一笑，猛然想起有些木工工具被荒弃在社办的纸箱里，反正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给王仲杰练习。
於是乎，在社课时间结束前我跑了趟系办，翻箱倒柜後终於被我给找出来了，却发现装着工具的纸箱不知为何破了个大洞，使里头的东西布满灰尘，清理起来一两个小时跑不掉，我只好先找个地方搁置，之後再找时间处理。
等到我气喘吁吁的返回教室，妮可学姊等人已经把零食饮料都收拾乾净，背好书包准备走人。
「立玫回来啦，那我们就走罗！」
身为社团干部竟然比社员们溜得快，实在让人不知该说什麽了。
「副社掰！」「学妹再见！」「立玫辛苦了，再见。」「掰掰。」「谢谢学姊，再见！」
干部们都跑光了，社员们也一一从我面前经过，转眼间教室里只剩几只小猫，王仲杰却像是没意识到时间，依然忘我的与纸张搏斗。
我将外套的拉链拉上，收拾好背包并让它平躺在桌上，随时都做好拎包走人的准备，可无奈教室钥匙由我保管，自然也必须是最後离开的那个。
「王仲杰还真有毅力欸。」小都说道。
「说真的，我一开始还以为他只是来玩玩而已。」想到这，我不禁失笑，笑我低估了他。
男孩子会青睐手工艺社是前所未闻，而在别的社团中也不乏有碍於学校规定而挂名在社团里的幽灵社员，我原以为王仲杰也是因为退掉篮球队後没地方去才随便找个看起来轻松的地方落脚，却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投入。
「我看王仲杰应该不会太快结束，如果待太晚，玫玫就叫他你回家吧。」她一派认真的道，若是妮可学姊说出这番话我可能会觉得她在动什麽歪脑筋，可小都不是会多想的人，就纯粹只是担心我的安危罢了。
「我再看看吧。」
「嗯，那我先回去洗衣服了，有事找我唷！掰掰。」
小都也离开了，眼下教室里只剩我跟王仲杰二人。
起初，我以为王仲杰只是想把进度告个段落，也就随手翻起教学书等他，可半个小时过去了，我发觉王仲杰真的没打算休息，机械式的动作重复了几百遍都不会腻，若没人制止他，恐怕会继续做到天亮。
「王仲杰、王仲杰！」
直到我拍拍桌面王仲杰才有了反应，双肩猛地一颤，看着我的眼神明显受到惊吓。
「怎、怎麽了？」
「社课时间已经结束了。」
他愣了一会儿，抬头望向挂在墙上的时钟，不禁惊呼：「已经这麽晚了？我都没发现……」
「你收收东西吧，该离开了。」语毕，我正要转身就被王仲杰抓住了。
「那个教练，我能不能跟你做个交易？」
「交易？」
他将方才展示的纸夹又拿了出来，眼巴巴的恳求道：「我可以用我的第一个作品跟你换那个恐龙存钱筒吗？」
小都说，小男孩对恐龙都有奇妙的执着。
我现在总算见识到了。
看到他如此喜欢我做的东西，我暗自欣喜，忽然兴起了闹他的念头。
「要换恐龙，这个作品可能不够格。」
让他入社不到一个月就得到想要的东西，岂不太没挑战性了？
「那要用什麽换？」
「一个能让我喜欢的作品。」
「这条件未免太抽象了……」王仲杰瘪着嘴，紧皱眉头的模样看起来很是哀怨，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就努力加油吧。」
离开教室时走廊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了，打从入校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这麽晚回家，可惜夜晚的校园不像游乐场还有五光十色的夜景，忽明忽灭的路灯又增添几分诡异。
说真的，这种时候身边有个人陪总比没有强，虽然他也是害我这麽晚回家的罪魁祸首。
「那个，让你陪我到这麽晚也是很……要不我送你回家吧？」王仲杰看起来有些内疚，说起话来低声下气：「啊不过我只有一顶安全帽，可能要先去宿舍借一下……」
「不用了。」听起来就很麻烦的事我通常不会去做，也不想让别人做：「我搭捷运回去就好，街上还很亮，没问题。」
「那，我们加个好友吧，有麻烦再敲我。」
王仲杰掏出手机，习惯性的点开脸书，正要在搜寻栏输入名字就被我制止了。
「留电话吧，我手机没网路。」
事实上是连社群帐号都没有。因为解释起来有点麻烦我便直接这样说，王仲杰也不疑有他，爽快的交换了手机号码。
「今天真的很谢谢你，路上小心喔。」
「不用客气。」
「我一定会勤加练习，不辜负教练的厚望！」
言重了，我对王仲杰的期待值绝对不到「厚望」，倒是他，双眼冒着火焰，跃跃欲试的模样让我产生几分压迫感。
不过，他这模样倒让我想起了小时候那个蹲在奶奶脚边看她织毛衣的自己。
那个单纯、无忧无虑的自己。
「你现在刀片已经用得不错了，可以试着照着教学书做别的作品，记得白胶不要用太多，不好看。」
「我知道了！等着瞧吧，我一定会顺利换到恐龙！」
只不过是个小玩具，有必要这麽拼命吗？
我无法理解，却仍被他一身的活力所温暖，原来在烦恼些什麽在这刹那通通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