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萨的村子很小,村子里的人对外人紧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虽然阿深已经跟大部分的人都打过照面了,但被瑞吉那样挑起,阿深还是当场被一同公审,被逼得在众人面前为自己辩驳。
只是,他原本是想表达真心喜欢上这块地方的心情呀!却不知道为啥,说出的话怎样都离不开雅萨身上。在那之後,他和雅萨就被当成了一对儿,走在路上总不时被人说些取笑的话,想到就让他好头痛。
瑞吉哈哈大笑,车子继续在山路上蹦蹦跳跳。又过了两个多小时,周遭终於开始出现零散的低矮房舍,歪歪斜斜地坐落在狭窄的道路旁边。
再一会儿,他们忽地钻进小隧道,其後通过了一座钢索吊桥,然後山与山之间的河谷地就在眼前,村里主要的设施都聚集这儿了,农材行、杂货店、警察局、国小等等,但大部分的居民都还是散居在更里头各处。
过了河谷後的道路呈之字形爬坡,道路的转弯处偶尔会有民宅,瑞吉摇下车窗,以便在经过透着灯光的房舍时,吆喝着他的大嗓门向里头的人打招呼。
山里的空气从开启的车窗冲进来,冷风在狭隘的车厢内狂啸,呼啦呼啦地将空调的暖空气给挤压出去。寒意让阿深精神猛然振奋起来,但也让他打了个哆嗦,他赶紧抓起大风衣,将拉链拉至脖子。
风虽带走了温度,但带来了森林好闻的气味。植株的气味,新鲜的土的气味,还有淡淡水蒸气的味道,清新舒爽。
瑞吉断断续续地哼着音符,让车滑进一户人家的门前空地里。铺面的细碎小石子在他踩下刹车时,在轮胎底沙沙作响。
他们暂时下车,在摇晃的车上太久,阿深感谢地将双腿搁在坚固的水泥上歇息,努力挥去心中残留的那种好像还在山路上蹦跳的异样感。
这户人家在半山腰上,但比周遭地势更高,可以从前院眺望过好几座山头。水气绕着对面的坡地,在那儿汇集成迷蒙的山岚,以群森的绿为背景,冉冉上升。
面对宽阔的风景,他的思绪逐渐沉淀下来,心情也好了许多,每回儿来到山里头,都有解放了的轻松感。
阿深将双手高举至头,伸了伸因坐久而酸痛的後背,看向对面的山峦。虽然现在视野中被遮住,但底下河谷的另一侧山壁布满了接温泉水的管线。阿深以前一直以为那是温泉会馆的水管,却遍寻不着店家,後来才知道那些温泉不是给人泡的,是给蔬菜保暖的。
瑞吉在阿深视线前挥了挥,比了比底下说:「以前这一片山头只有我们能在冬天收成高丽菜。现在都不行了,拚不过山下的价钱。」他走到车子後方,招手要阿深过去。
他们边打开後车厢边闲聊,话题有一搭没一搭。
阿深踢着小石子随意地问:「吉哥知道雅萨为啥那麽不愿意出门吗?」
其实这个问题他想问很久了,他知道雅萨并不是害怕走出室外,因为上次庆典时阿深就有成功拉她出去参加。
「不就只是她没兴趣罢了吗?」瑞吉想也不想地回答,说得理所当然,他埋首进後车厢,东移西移地拖出帮人代买的货物来。
「虽然她也是这样回答我……」阿深无法理解,皱着眉头眨眼。雅萨的思维逻辑一向难以捉摸,他不确定该不该深入思考这件事。
「雅萨她嬷嬷刚去世的时候,她爸妈来要带她下山去一起住,但她拒绝了。」
「咦?」阿深以上半身为轴,快速转过来。
雅萨很少说自己的事情,这方面还是与雅萨从小一起长大的瑞吉更了解她,让阿深不禁有些吃味。
「来,给。」瑞吉顺势将两大袋肥料塞进阿深怀里,重甸甸地差点让他松手摔下去。「我也问过她怎麽不搬去。你看,小雅萨自己一个住,老实说真是让人挺担心的。」
「她有回答?」阿深咬着牙,稳住踉跄的脚步,将肥料袋扛到单肩上。
「『可是在这里就能画画了呀。』」瑞吉怪里怪气地学着雅萨那空灵的声音。「小雅萨还一副不知道为什麽需要特别去解释的样子呐!」他耸耸肩,然後一口气扛起三大袋,指使着阿深往房子的方向走。「『在这里画画,更好。』她是这样说的。」
他们将最後一袋肥料也卸到屋檐下。阿深拍拍手上的灰,看了看对面山坡的树林。
阿深眺望着远方说:「我也没办法想像雅萨离开这儿的样子。」
雅萨的灵感来源就来自这座山林,若不是在山上,真不知道她的画会变得怎麽样。
瑞吉嗯哼一声,听不出来是赞同还是敷衍。
瑞吉走到房舍纱门前,向里头的人喊了些话後,返回车上发动引擎。
在车子开走前,小孩子从屋子里奔出来,塞了一大袋水果进车窗里,然後又拔腿冲回家里。
瑞吉往袋里瞧一眼,就把袋子递给阿深:「悠贝他们家改种了甜柿,真的很难种唷,今年也丑丑的卖不掉。不过很甜唷!这是季节最後了,拿一些去给小雅萨吧!」
袋子沉甸甸的,红澄澄的皮上带着一些很像烧焦的黑痕,果实大小不一,但一掀开袋子就闻到柿子的浓甜香。
「好多!」
「吃不完的话,做果酱或炒菜都很好。」瑞吉豪迈地竖起大拇指。
引擎声噗噗噗地在斜坡上前进,车子出了村子,来到後山的交叉路口,瑞吉转往小路里。
「去小雅萨那儿之前,我还要再绕个路,老头子说今天田水有点小,得去巡一下水管。」
车子开进一片竹林,道路两旁的竹子笔直向顶上伸展,像拱门一样相互交织,将天空密密地挡住。
瑞吉停好车,这是一块路旁凸出去的空地,从一旁泥土路面边缘往下落去,是一片被杂草覆盖的斜坡,可以看得出植株比周遭较矮一点。
瑞吉对阿深比了比外头:「你要在这里等,还是一起来?」
阿深皱了下眉头,瑞吉总是直接拖他去,从没在客气,现在不知在顾虑些什麽,竟突然想到要先问过他了?
但他还是下了车,跟在瑞吉後头,一起从长满杂草的斜坡滑下去。这里姑且也是条小径,只是人经过的频率拼不上大自然复原的速度。阿深扶着被苔癣覆盖的树皮,脚步一步步没入及膝的草丛之中,找着石块和较结实的地面,半滑半走往下。一小段路後,坡度平缓了,两人得以直立起身子,并肩前行。
走了五分钟,小径经过一处山壁凹陷处,竹林沿着陡坡生长,小路夹在其间,得以眺望更底下的谷地。瑞吉指了对面的缓坡,说着那儿种满高丽菜。
「不是我自豪,我们这儿最大的好处就是饿不死,当季新鲜蔬果吃到撑!但除此之外都挺不方便的。」
瑞吉对着山谷用手画圈:「小雅萨能在山上自立,是特例,虽然不甘心,事实就是我们村子没太多工作机会。」
他招手要阿深继续走,山路一弯,又往山的肚子里去。
「若没有非在这里才能做的事,不然还是到城市找工作比较容易。」
周遭大多是跟手臂一般细的竹子,触目所及满满一整片灰绿色,又高又直。其间偶尔参杂几株杉木,贯穿漂浮於地面几尺的白色云气。
再走不到多远,水声穿透薄雾传来,眼前出现一股不到一尺宽的细水。
这区的温泉是无色无味的碳酸氢钠泉,水花在圆滑的石头河床上跳跃,热气蒸腾而温暖。虽还不到泉水的源头,但已经有许多水管匍匐在细长的水流中。
他们要找的水管口在更上游的位置,瑞吉领着路,踩着平行摆放在小溪边的一排石块,往源头去。
路逐渐向上,虽不至於太陡,中间却不时出现大石块和树根,得手脚并用绕过。瑞吉走得好像在平地一般健稳,但阿深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
阿深就要走不动之时,瑞吉终於注意到他的脸色,缓下速度,在一处平坦处停着等他。
「休息一下?」
「好。」阿深庆幸地说,半弯下腰,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瑞吉插腰等他,瞅着他的样子看起来就有话要说。「阿深今年毕业,对吧?」
「对。」阿深抬起头,脸色唰一下子变得尴尬,「啊,」他看到瑞吉的态度,突然知道瑞吉要找他谈什麽。
他不好意思地乾笑几声说:「我之前好像对大家放了大话……」
庆典上他激动地说了一些「等我毕业後想搬来这儿住!」那类的话,真是黑上加黑的黑历史!
「我只是想说,你不用紧张,大家都懂的啦!就连我们自己人,我这辈留在山上的也没几个。」瑞吉给阿深一个鼓励的眼神,笑的样子很欠揍,但那就是他安慰人的方式。「有那个心最重要,就算没办到也不会嘲笑你的!」
阿深扶着额头,露出虚弱的笑容说:「不,我是真的很喜欢这里的生活步调。只是找工作很伤脑筋呀……」
他犹豫地试探:「吉哥最近生意好吗?」
「你问菜园?还是带团的?」瑞吉扮了个鬼脸。
「都是。」
瑞吉耸肩说:「就还是那样,菜园主要还是老头子在做,做多少算多少。团的询问可多了,但能不能真的开成,也是靠缘分。」
「这样呀,那还是……」
瑞吉大笑着,勾搭上阿深的肩说:「要我雇用你也可以唷!但不是每个月都有事做,有做事再算钱。要嘛?」
「那跟现在没有两样呀!」
「是嘛!」
看来很难靠这个过活,阿深苦笑。
他们继续前进,再度停下来时已来到目的地的出水口,瑞吉停下脚步,指了指温泉水流中央,这里的水温比其他地方都要高,水蒸气几乎遮蔽视线,但阿深仔细盯着瑞吉指的地方,从弥漫的烟雾之间,看见了那一团堆积的树叶,在水中载浮载沉。
「果然堵在这里,太好了,这样就不用沿着管子巡了!」瑞吉在水边蹲下,手在身後对阿深比划说:「帮我捡一枝长的。」
阿深四处张望,从倒伏在地上的竹枝堆中挑选,找了一枝折断成适当长度,给瑞吉接了去。瑞吉用竹子的前端打散水管口网子上的堵塞,让叶子随水流漂走。
「好哟!这样就行了!」他吆喝着把竹竿一抛,站起来拍去手上的水。
「这条就是通到我家园子的管子,从这边下去,绕过那边的山,这样接过去。」瑞吉插着腰,挑起下巴指方向。
「不是跟别人借来接,我们是直接把管子拉到源头的唷!水很热,又乾净!如果在园子里头弄个露天温泉,搞个复合式观光农场,你觉得怎麽样?一定很不错吼!可惜如果真的做了,那个不知变通的臭老头大概会杀了我。」
他眉开眼笑地说到後面,表情变成了一张苦脸。
看瑞吉这副样子,阿深问起:「话说,庆典之後你有被找麻烦吗?」
庆典上,瑞吉和父亲吵起来的原因,就是因为两人对经营的理念谈不拢。瑞吉跟旅行社谈要开导览小旅游,那次带外人来参观庆典引起注目,让他父亲很不满。
瑞吉父亲生气的样子很可怕。「带那些观光客来把我们当动物园里的猴子戏看,根本是欺负人!」他对瑞吉大吼的神情,阿深回想起来仍忍不住颤栗。
瑞吉倒是很洒脱,他说:「嘛,老人家就还是那样,不用管他们啦!」
「是这样……吗?」
瑞吉说:「改变是迟早的事,只是这种事本来就还需要时间,急不得啦!在那之前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角色就好了——你也是唷,阿深!」
他用空出来的手搥了阿深肩膀一下。「小雅萨对我来说就像妹妹一样,而她之前可从没出过这座山。别看她老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是对改变很敏感的孩子。你需要比较多耐心,千万别逼急她。不然……」
瑞吉张大眼瞪着阿深,手在脖子间比划着,粗里粗气地发出怪声,然後握紧拳头。
因为他的样子太古怪,阿深忍不住给他巴回去:「我知道啦!」
在走回车子的路上,阿深没有心思再看周遭的风景。
在「这里」才能做的事吗?他不断思索着,但想不出所以然,只让脑袋变得沉甸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