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里烟波 — 回府

我将那鹿绑在我马背上,只觉得它湿漉漉着眼睛,真是十分可怜可爱。

新君在我身后冷不丁说了一句,”我将这鹿皮扒了,给你做件袄子如何?”

他方才还说要交给司牧,如今却转了主意,我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接他这句话,只能呆愣愣地看着他。

这可要如何拍马屁?

新君却突然心情大好,扬起嘴角,"回营地!"

我看他似乎并没有动怒,又似乎对我不算讨厌,便叹口气上马跟上。

自古圣意难测,以后这种事情,能躲还是躲过吧。

只怕我比我父亲还不会做官,若是牵连了舅父可如何是好。

我大老远便看见前几日偶遇地公公,站在营地中央,心想多半是新君的贴身太监,因而颇为谄媚地冲他笑了笑。

待我看清他的金冠之后,我却笑不出来。

我朝虽然宫廷服饰华丽见着,却也不会让太监带上金玉冠。

也正因为宫廷服饰华丽,我才会那日将他认作一个高位的太监。

他自然没有理会我的笑容,而是上前向新君行礼:”见过皇兄。“

这类故事我倒是听过许多。

将贵族认作了太监,过往话本可真是变着法地写了不少故事,要我说,这类故事也要分为两类,若是个天真少女的话本,多半那贵族便倾心于少女的纯真直率,是个浪漫多情的故事。但若是个进士进京这类官场新人的话本,便是一朝树敌,成了解不开的嫌隙。

我这会再如何天真烂漫,终归不是个少女。

忙不迭地下马,"参见王爷。"

他倒是难得了应了我,“穆将军。”

我傻笑了两声,他背后是乌央乌央准备了贺词地文官,于是我乖乖退让,洗耳恭听专业人士的专业范文。

新君却没有让我成功隐没在人群里,回头叫到,“穆冰,把鹿送到我营帐,好生照顾着。”

我赶紧行礼遵命。

我小时候觉得四条腿走路的都能变成座骑,这大概是听了许多仙人传说的缘故,张果老可以骑驴,我舅父可以骑马,我四寻了家宅里的牲畜,发现门口的黄狗颇为符合我的体型,于是趁祖母不注意,便要往黄狗身上爬。

那条黄狗把我重重地往地上一甩,我便躺床上哭哭啼啼了三日,闹着要拥有一只小马驹,我那时刚进私塾,年长的少年已经能够自己骑马上学,让我艳羡不已。

比如有一个南城来的新贵,我并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他是私塾里第一个拥有自己座骑的人,我那时和小姐妹玩皇后妃子的游戏,大老远看他骑着马飞驰,行到私塾门前,便利落地勒马停下来,那一瞬间我觉得马匹真是比皇后妃子好玩一百倍。

拥有一匹马,在私塾小伙伴们面前,拉起缰绳,帅气地停在他们面前,我想象自己居高临下的视角,激动地热血沸腾。

我在那一瞬间发现了我和小姐妹世界之外地可能性,这种可能性要比分配哪个姑娘做厨娘,见到皇后要下跪地把戏有趣地多。

因此我也忘了私塾里地规矩,迈着短腿跑过去,压抑着我内心因策马奔腾地梦想滋生的万丈豪情,问他,“你哪儿来的马?”

我猜我那会的表情像个发现了村头花姑娘的小土匪头子,还颇厚脸皮地踮起脚尖摸了摸那马的头,被马喷了一鼻子也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抬起头等他回答。

苍天啊,那个手感。

我的神情立刻谄媚又期待,只等着他告诉了我,我就提着我所有的压岁钱,去买一匹回来。

那马上的少年,脸上浮现了让我艳羡不已的骄傲神色,摸了摸那马,对方温顺地看了看他的手。

我记得那个目光,一直到很多年后,我终于拥有了自己马,我才明白那种忠诚和依恋。

我还记得他告诉我的声音,“它的名字是……”

时隔多年,我还觉得那个声音在我的耳边,但是我也确实是记不起来了,那一刻我暗自下定决心,等我有了自己的马,也要起一个狂拽酷霸吊炸天的名字,于是我动用自己所有的才华,草拟了类似“神龙”,"疾风“之类的名字。

好在我的中二时期,任凭我如何哭闹,我父亲都没有给我找来一匹小马驹,也因此世上可以少一匹被三俗名字荼毒的马。

我检查了绑在寒渡的背上的野鹿,尚有气息,又略松了松绳索,让它呼吸地顺畅些,向新君营地走去。

新君建国以来,以仁爱治国,算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所以渐渐地舅父他们也不再称呼他为新君,可我更愿意心里面喊他新君。自我出生,也不过经历了两朝,每一个王座上的名字,我都会放在心里面刻着。

我谁也伤害不了,但是我可以折磨我自己。

行猎之后是夜宴,约莫舅父再也放心不下我在这地界,便差人说外祖母生病,闹着要见小儿子,把我喊了回去。

我一进家门,便撞上了我的兄长穆城。

我兄长自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同在一所私塾,我还靠我舅父狐假虎威的时候,我兄长便已经靠自己的本事有了一小堆拥趸,我每每和我的小伙伴胡闹时,便要躲着我兄长些,往往他用眼风打量我一眼,我便能自顾自地脑补出许多看不上地话来。

穆城看不上我四六不着,我也确实不算争气,女红做地不好,武艺学的也是三脚猫,我混在舅父的营地里习武,也不过是躲着不去完成先生布置的作业,更何况等我大了年纪,每每扮了男装出去,总是伪装成舅父的小儿子,穆城作为正牌军,自然更加看我不顺眼。

但自那件事情后,我兄长对我多了几分亲厚,我自然知道这些亲厚里有”你实在很惨,我便不与你计较

的意思,因此我十分不客气地收下了他的亲厚,因为我确实很惨。

穆城看我回来,似乎也松了口气,以往沉稳少言,今日也连着问了我许多问题,“今天怎么样?圣上可难为了你?可遇到了熟人?”

我皆摇头。

如今我几乎算是换了张脸,在边塞呆了久了,舅父还嫌不够,又找了师傅教我易容,现在怕是把我放在我母亲面前,她也认不出来。

我知道穆城担心什么,一旦事发,砍头的不止我一个人,还有整个穆家。

所以我兄长虽然同情我,大约也觉得我十分麻烦。

我这条小命,自个不是很想要,我舅父却要举全家之命保住它,我既无自我了断的魄力,也没有替舅父光宗耀祖的本事,毕竟于我而言,出人头地是最大的危险。

我只能窝窝囊囊地活着,而穆城看到我尚且如此苟活着,也放下心来。

他神色渐缓,“进厅里吧,祖母等你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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