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测开始了,学测结束了。」
——吴柏陞
「等等......感觉很多人......」我停下脚步,不安地朝建筑物内窥探。
「怕什麽啦,杨同学。」说完佑廷就拉起我的手,带我走进去。
第一次踏进LiveHouse,这里的一切都很新鲜。演出正在进行。展演空间一端是舞台,另一端是吧台,吧台上方黑板用粉笔写满琳琅满目的无酒精饮料。我的心情有点激动,东张西望的,好像梦游仙境的爱丽丝;同样是第一次来,佑廷显得冷静多了,不知他是否故作镇定,彷若这是他家,我是访客,他领着我到处参观。角落站着一位身穿黑色工作服的吉他社学弟,手上抱着一叠待发的节目单,於是我们向他要了两张。
「不好意思,我想请问一下,现在进行中的是哪一首?」佑廷问那位学弟。
「呃,现在是S.R.S的〈Sometimes〉。」他很热心地回答,好像已经在那儿站了整个下午,难得帮上一点不一样的忙。
「谢谢!」
「等一下会有你的表演吗?」我问他。
「没有啦......我明年才是当家届。」他笑眯眯地,似乎对这麽一问感到害羞。
「好吧,期待明年看到你!」
我们朝吧台走去,点了两杯水果奶昔。
「什麽时候才轮到云甯?」他吸一口蓝莓奶昔。
「人都来了,就慢慢听吧。」台上的学弟一唱完,听众席掌声雷动,夹杂疏落的尖呼声。
「接下来呢......这次成发我们邀请了两位神秘嘉宾。」唱〈Sometimes〉的那位学弟用麦克风说,我这才发现节目单上〈Sometimes〉的下一首歌歌名和演出者都被打上问号。当我在晦暝的灯光下寻找云甯的名字,一阵更加轰然热烈的喝采爆发,让我不禁跟着抬头。
「佑廷,不要再喝了,你看!」我感觉浑身沸腾。
掌声一直响,等到表演者在台上的木椅坐下都丝毫没有变小,他们各自轻轻地拨了几声吉他,男生才摘下脚架上的麦克风说话,整个空间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大家好,我是三字头的吉他社社长:陆修铨,」他本来要继续讲下去,却被一波短小的欢呼声打断。「我今年高三。坐在我左手边的是我们校园民歌大赛最佳人气奖得主。」
「大家好,我是张云甯。」云甯穿着社服,绑了马尾,下半身是运动服长裤,我们去夜市那天,她也是这样穿。
我可能神游了,和那悠扬响起的前奏之间彷佛隔了一道薄膜,而思绪回来的时候我又是那麽地惊慌失措。
「在结束前他就已经开始了奔跑握着解渴的药去表达感觉上的需要总是思考什麽不必得到我们并不拥抱我们并不拥抱我们并不拥抱我们并不拥抱保留你的骄傲遗憾然後微笑」
「你想挤到前排去听吗?」佑廷在我耳边说。
「不,这儿很好。」我牵住他的手。
我们在後台找到云甯的时候,她只身坐在剧场工作人员专用的楼梯间,若有所思地望着陆修铨在出口那头被粉丝簇拥,她就坐在那儿看着他轮流和每个人合照,像演出完毕的例行公事。
「可以和你要签名吗?」佑廷走到她一旁坐下。一看见我们,她的脸上就浮现出惊喜的笑容。
「你们来了!」她勾住他的手臂,伸出另一只手把我也拉了过去。
「真想听你们再合唱一首。」我说,只见她低下头没有回答,似乎有些茫然,那一抹浅浅的微笑复杂了起来。接着她把目光投到陆修铨那里。於是我有种说错话的感觉。
「累哪!」她恢复我熟稔的语气。「我的金嗓需要滋养。」
「你们为了这首歌练很久吗?」我好奇地问。
「我们很久以前就练过这首歌了,所以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准备,那时候只差把以前的感觉找出来就行了。这可是我们的成名曲。」
「陆修铨弹得还不错呢!」佑廷朝他看去。
「他的音乐很有灵魂,但他就是......难配合了点。」
「不好相处吗?」我不太明白。
「不是,他人很好,但......我不知道该怎麽讲,他好像没有我想像中那麽需要我。」
「但我相信这首歌没有你就唱不起来。」
「你是指张悬那一首吗?」她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你自己知道。」然後她跟着我一起笑出声,依偎在我怀里。
已经是寒假了,考完学测那天,佑廷在大考中心公布标准解答的第一时间就把五科都对完了,而我和云甯则始终不晓得喜欢吃牛肉面、大卤面、咖哩饭和排骨饭的小明有几种午餐计画。那天,我杵在试场校门,一家子又一家子的考生与他们的亲人从我两边步过,迎向各自未来的烦恼。我一直等,等到校园空得只剩下静谧,才走去社办。我清点所有学测复习讲义,几乎要把置物格清空,然後抱着那一叠从胸口堆到下巴的树木屍体一步一脚地咬牙撑到公车站牌。候车的二十分钟里,我徒然痴痴地看云,觉得自己比它们还要飘然。
於是生活似乎被掏空了。好像只冲刺了那麽一下子,一切都结束了,只有结束,没有开始。
我们用一种极不笃定的步调品嚐劫後的假期,去新开的早午餐店、无节制地看电影、去美术馆、去美术馆旁的春水堂......我在二手书店里耽溺於文学、佑廷考到摩托车驾照、到了寒假最後一周,我们都收到云甯寄来的吉他社成发邀请函,在那之前,我感觉一切正悄悄蜕变,我拿捏不住,我好讨厌改变。
从来不知道,寒假後返校才是最兵荒马乱的滥觞。相较於学测,二阶的备审、面试、笔试准备起来是如此耗弱心神,原来这才是重头戏。我们一面埋头苦干,不得不抱持六个志愿都落榜的最坏打算之余,更要疲於应付段考。高一二的时候,我们从没预料过自己也沦落为需要计算毕业学分门槛的那一群。
我发现升学从不只是念书那麽快乐而已。我们成为分数选材的职业玩家,在这病态的升学体制下,时时刻刻都充满了不该我们来承受的高度不确定性,充满疯子与绝望,几家欢乐几家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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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桌上,这番唇枪舌战配不上无印良品的木碗盛装薏仁紫米粥。
「为什麽不能去?民宿和船票我们都订好了!」大人的善变、苟且、偏安,是我最唾弃的事。我尽可能按捺怒火,并像个演说家字正腔圆,节奏拿捏得宜。
「连假待在家就好了,我拜托你。」她把原本舀满甜粥正要送进嘴里的木匙几乎丢回碗里,我不禁纳闷:她努力在把我培养成有家教的孩子,难道没有留一丁点家教给自己吗?
「你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否则我不接受你的要求。」我的原则那麽清楚,洗耳恭听,大发慈悲,那麽尊重。
「我为什麽要帮你洗衣服?我为什麽要煮饭给你吃?你给我一个理由嘛!」天哪,又是那副皱眉,每次她皱眉,就会完全无视辩论赛的规则,放弃文明式谈判。
我很想回她「把猪养肥当然是要宰来吃」,但是我没有。我泰然自若地说:「每次你们大人讲不过,就用我是你爹我是你娘那招来打压小孩,这样的专制家庭实在不可取。」
话一说完,妈便拍桌起立,玻璃杯像子弹飞快地砸在我面前,清脆晶莹的叮当声和打击乐器一样梦幻,浓郁的豆浆以诡丽的不规则状翩翩起舞,彷佛象徵着胜利,溅满整个燥燠厨房。阳光投在空气中四射的碎玻璃上,折出童话般的光彩,然後我的脚底隐约传来一阵冰凉的感觉,豆浆在桌缘形成一道道涓涓细流向下滴漏,看着不由自主地想到泌液作用。
我六神无主地欣赏这幅唯美画面,然而面无表情之下我大概也被逼得失去理智了,我想,在沉闷的日常中办个派对也无妨,我妈就是东道主。於是双手各拿起自己和小玟的杯子,我以掷躲避球的力道朝对面砸去,它们低空飞过桌面,同时在我妈背後的落地窗上绽放,像两朵厌世极了的白色烟花。我猜派对正式开始了吧。
「尚闵。」不知道爸爸是在什麽时候出现在身後的,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弄来那玩意儿的,他呼唤我的语调既柔软又严厉。我平静地回首,只见硕大的棒球棍毫不犹豫一记落下,我便陷入了幸福的沉睡。确实好久没有睡得如此香甜了,梦中隐约记得父亲挥棒当下的脸庞......
每次家里有电器故障,叫他来修的时候;或房间出现蟑螂,要他来抓的时候;或妈给他看小玟的成绩单,而小玟乖乖地站在一旁静候评语的时候,那表情就会出现在他脸庞——坚毅、无怨无悔、注入了满满的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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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里沸沸扬扬的,我不愿惊扰任何同学,所以选择由後门进入。大家分割成一小撮、一小撮的小团体,各自用手机查着榜单,不时会有看见自己录取的人高声欢呼,引来全班瞩目,要求请客;而在阴暗的角落里,传来哽咽的低语,紧接着是安慰的声音;然而,他们不属於任何一群。我发现佑廷和云甯都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得好好的,也没有用手机查榜,桌面上取而代之的是参考书和铅笔盒。
我经由他们之间的狭道,避开地板上零星散落的书包、水壶、篮球等杂物,来到佑廷身旁,同时思索着我要说些什麽,但我也许只是想看看他们。
「啊!小兽医整个早上都跑去哪了?」他见是我,便放下纸上奔腾的铅笔,狠狠揍了我的大腿一下。
「小兽医?」我一时卡住,不明所以。
「对啊,这位正取生装什麽傻?」坐在佑廷左前方的她显然听得一清二楚,知道是我,似乎也顾不得钻研到一半的课文,迫不及待地别过头来,脸上的笑容如此灿烂和煦。
「可是......网站上说中午才会公布。」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的我就这麽莫名其妙被宣布正取了,我便错愕地僵在原地,脑袋的神经回路一时全打结在一块儿,反应不过来。我知道他们是不会骗我的;好笑的是,我的心里一直有道回音坚持着「网站上写中午才会公布」这件事。
「所以你这死小孩前三节课都躲去哪了?害我们想说声恭喜都找不到人,就只能和你的书包说恭喜了。」佑廷说。
早自习的时候,我问班导能否独自出去走走,她便答应了,反正依照登时的心理状态,硬要留我在教室我也没办法听课,我一心只想出去透透气。我走过苦楝和毛欅,浮游过排球场、办公大楼,来到音乐教室後方,那里有成排成荫的槭树,在玩捉迷藏被佑廷抓到的那处小草地上躺着,耳根子让鸟啭来涤洗,一路洗进脑子里,被晒温的土壤像是我的棺材,此时「天清气朗,惠风和畅。」
我不由自主地泛起一抹笑靥。
「怎麽了?」云甯问道,面露期待。他们俩似乎很享受这种时刻。
「我最近总是日有愁思,夜有噩梦,过得一塌糊涂。我变得很强迫症,常跟家人起口角,我变成一只刺蝟。昨天还梦到我爸拿球棒砸我,他那麽慈蔼,从小没有打过我,更不会拿球棒砸我......我早上没办法上课,心里彷佛犯洪荒,所以出去晃晃......可是此刻,我忽然觉得今天终於没那麽糟了。」
「我昨天也彻夜未眠哪,虽然老早就开始准备指考了,可是心却有一小部分似乎不到放榜那刻不会轻易死去,於是变得喜欢偷闲、耍赖,硬是要把一只脚踏进那不属於我的准大学生生活。我不是要找什麽藉口。总之,从今天开始,我终於能够不被外物或内在因素左右了思绪,我要再冲一波,而且我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还有云甯陪我呢。」他说。
「小闵,等我们吧,我们会全力以赴的,没有坚持到最後是不会放弃的。我想我们都是那种认真在过活的人,最重要的是,大学我一定要去找你,因为在这残破不堪的世界里,我们都互相需要着。」云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