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我的地方。已经睡着的城市,只有你还醒着。」
——柯泯薰〈这是我的地方〉
穿着夹脚拖和海滩裤的女人不停从吊嘎系着霹雳腰包的男子手上的脸盆拿出圈圈来扔,她锁定林立奖品中的一瓶红酒,它们在夕阳般的黄灯下回旋,要嘛扑向柔软草皮,要嘛在酒瓶颈口转一圈再弹跳出来,就像夜市舞伶。我们三人在嘻笑叫卖声和烤鱿鱼的虐香中穿梭而行,在这令人目不暇给的地方,可发现廉价的牛排、服饰和孔雀鱼,云甯边走边把冰火菠萝撕成片喂我吃,自己也嚼出声音。
佑廷的脚步忽然加快,我和云甯反射性跟着小跑步起来,但随即就知道他被什麽吸引。我隐约听到一种乾净的嗓音,具有一丝距离感的回音穿透熙攘人海,让它不太真实。我熟练地牵着云甯闪躲漫步的人群,紧追佑廷不放,绕过了臭豆腐摊和弹珠台,从塔罗牌和凤梨冰店中间的窄路窜出,天使就在灯火阑珊处。她很年轻,有着略胖的身形,凳子旁的手写立牌说明了她戴墨镜的先天性原因。於是我们抢到摇滚区的位子,慢慢也就不喘了,逐渐有人靠拢。
吉他与人声合而为一,她的樱桃小口在麦克风前游泳:「我永远怀念你,温柔的情;怀念你,热红的心;怀念你,甜蜜的吻......」与其说她在引吭高歌,我觉得她更像在对一个不在场的男子告白。她一定和我们大家一样,也被爱过吧?女士对这首经典老歌的诠释彷佛心上人在今宵离她而去,我猜不到那背後究竟藏怎样的原因、怎样的心事,伸手摸摸口袋里的零钱,把今晚找来的五块十块钱一把抓出来。
「哪,帮我投一下。我不想被大家看。」我点点佑廷的肩,把零钱交到他手上。
「哦,没问题!」他对我笑,缓缓走上前去,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百元纸钞,小心翼翼地放进打赏箱。因为天使看不到,当然也没办法道谢谢,佑廷走回原处,她仍然倾唱着,众人的心融化着,滴在草地上的是眼泪,生命中的毒素。我们待她唱完老歌一贯拉长的尾音,才在雷动的掌声中步出人群,待鼓掌稍静,她用天使般的声音说:「谢谢大家。」好似天籁自熠熠星空的下凡。
一阵清新无味的秋风袭来,远离了簇拥的听众,此刻竟意识到现实是微寒。我们循原路往回走,这次炭烤鸡排的味道没那麽诱人了。
「就像从按摩店走出来一样,你们不觉得吗?」佑廷先打破许久的沉默。
「我现在觉得平常洗澡自己都在制造噪音污染。」但我认为云甯不输天使,校园民歌大赛最佳人气奖的她唱的风格不同罢了。
「去小学吧,我好像醉了,需要吹风。」这几个字像是用吐的,我的脑中还残留方才那酒精浓度40%的旋律。
佑廷和云甯的个性是能够互补嵌合的,我很庆幸当了佑廷九年同学,然後在高二分班时依旧和云甯同窗,就像电影《男朋友‧女朋友》或《壁花男孩》,主角最要好的两位莫逆之交,他们都是我爱的,一手牵一个。
「简佑廷,骑慢点!」我喊道。不是因为我不喜欢高速驰骋在落华之径,只是怕云甯着凉,她的吉他社服在月光下显得单薄。她正坐在後方紧搂着,两人都暖。
「我已经放慢很多了!」他嘴上这麽讲,却还是降了点速,感觉离他稍微变近。
我们一度驶经落羽松林,月光透过枝叶间隙投射在黑底白线的柏油路,令人想起古书上所写的「藻荇交横」,但这不是水草或竹子,路面上泛起月光图腾,在此神圣之夜萤光辉映,指引我们前往秘密基地的道路。
「落羽松在冬天会转红,满地都是。」我告诉云甯。
「学测完的寒假,我们再一起骑来这里,好不好?」
「那有什麽问题?」
「对了,小闵。这是学测前最後一次溜出来玩了吧?以後都要留晚自习了吧。」
「我想也是。但我们三个还是可以一起冲刺吧!」我想,学测前的生活有佑廷、云甯,以及规律的作息,应该就够理想了吧?就这麽准备吧!
从夜市出发,我们骑了约莫半小时,这里没有人了,喧嚣被虫鸣取而代之,蟋蟀制造清脆如铃的声响,点缀我们的青春,我立誓人生只吃这麽一次炸蟋蟀。佑廷带我们翻过小学外墙,对於小学时期就开始爬这道墙的我和他,此刻竟莫名兴奋,好像相遇旧识。云甯是最後一个跨过来的,她要跳下来的时候佑廷主动接住她,以免她踉跄,但她的身手看来不太需人搀扶。这头是小学操场,我们恐怕是没有力气跑步了,於是在操场躺下来,一人占一个跑道,尽可能地贴近熟识的地表,期着待能听见什麽。小时候不晓得这里是如此完美的观星地点,因为上学时间是白昼时分,只见得到独霸一方的太阳。记得梵谷说过:「凝视星星,让我作梦。」此时此刻他们又在想什麽?我想到生命中一些已逝的人事,早就比眼前的星子更加遥不可及了。
这样默契地沉思持续了一会儿,也算是聊天。渐渐地,佑廷的鼾声大得划破我和云甯的天马行空,让我们一下子重返地球,只得无奈地笑了。我转过头看他,佑廷双手枕在後脑勺,嘴唇微开,刚吃饱的肚子随呼吸起伏,如此安定。
「你和佑廷是怎麽认识的?」云甯用气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