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年纪轻轻便唱如此哀戚的曲儿,有些可惜了,这些银两好好拿去过生活吧。」
在杜司愈投下这番话、转身而走半晌後,杨菱花的心绪依旧飘荡在他简短的评语里。没有世俗眼光的轻蔑,也听不出半分的赏识,言下之意倒像是在说:唱的这般曲子,不适合她这种女子,不如安稳地待在家中绣荷包赠给良人,就此一生罢了。
她的十七年便是在叔父姑母的如此劝教下汲汲营营地度过,即便她一开口,能赛过树桠上的黄莺,能哄得一群顽皮的孩童撑着腮并排坐着专心地听又如何。也对,哪个正经人家的公子会看上卖唱的歌女,会愿意成亲了还让妻子抛头露面献唱的?
在双亲过世後,亲戚也减少来往了,她没有任何谋生的技艺,更无旁人可依赖。身如浮萍半飘离,若不去青楼赌坊,养活自己这段时间的只有,便连殓葬的银子皆是靠之前遭他们百般唾弃的这把嗓子。这些天在此处卖唱虽无得到些许赞赏的言语,却也从没有一个人如此直白地指出她的不足。但只要想起将有一日她可独身站於高台上歌诉满腔情怀,遭冷漠目光麻痹的神志便如获神助,满满的踌躇。
好不容易才拾起的破碎梦想,那个人怎可这般轻率寡淡地便浇了一盆冷水?莫非自己往後便失去了选择,在风尘中方可了却残生?
不知何时,手中接过的金子竟沉重如鼎,她凝望着那人的皂色缎靴摩挲而扬起的尘沙,逐渐模糊了他远去的背影。
围观的人群中忽有一把声音讶然道:「那男子不是名满京城的昇平坊新任当家——杜司愈麽?怎会有闲情逸致评论一个街头歌女的曲子?」
「杜府拾级而上便是,我看是恰巧路过而已,恐怕经此一言,那歌女再也不敢出现在这里了。」此话一出,声音不大,也足够传遍这窄小的街巷了,周围的人纷纷对杨菱花评头论足,不屑鄙夷的居多,怜惜不忍的也有,可却听不到一句上前的暖声安慰。
不料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便快没戏唱了,李穆贤还以为雁城的好心人至少放眼皆是,反倒冷眼旁观的好事者不少。瞥见杨菱花一副涣散眸色,深受打击的模样,比起一首曲前她绽放异彩的神色,仿佛被他人狠狠在心口践踏梦想那般,就此下去她怎会踏入昇平坊的门、因此得到磨练深造呢?於是乎,李穆贤秉着路见不平的侠义精神出言反驳:「这倒未必,不觉得杜门主所言隐含欣赏之意麽,我看呀,他只是可惜这位姑娘虽有天资,唱的曲儿不太符合当下年纪与阅历吧,师兄?」
话毕,更扬首挑眉向南宫魁打了一个眼色,以免她在这唱独角戏,声音显得过於单薄。
「师妹果然慧眼独到,或许杜坊主脸皮薄,才没有在街巷上大方地提出将这姑娘纳入门下的邀请罢了。」
这丫头,不是还说他掷的银子是在多管闲事麽,怎麽现在自己又瞎起哄了?不过南宫魁还是一反以往挑刺的常态,神色自若地配合李穆贤演这出临时的戏。何况,他心中也隐隐明白到这个世界,与其说是杨菱花的回忆,倒不如说是她如今的遗憾,因此呈现的并非只有与当时一样的景象,更甚的是掺杂了她的意识,围绕着这座虚幻的雁城丝丝扩散。
否则依照她所述说的版本,杜司愈该是在此时已欣赏她的潜质,虽无直言让她能跟随着进昇平坊,毋须他们两个局外人搅和煽动,也足够带给她义无反顾前去敲门的鼓舞了。现下的情形只能说明一件事,便是若时光回溯,她欲求改变此刻杜司愈留给她的印象,不愿再重过一样的日子。
之所以附和着李穆贤之举,纯粹是因为这只是梦境,到最终仍然无法改变过去的,又何必苦苦活在一个不属於自己的世界呢?清醒地活着总要比浑噩地死去好的,那才是现实,才是编成人间苦乐的完整曲调。
循声而望,只因人群的议论由於某对师兄妹的言语改变方向,杨菱花已分不清谁才是最初鼓励她的人了。本来深感如何不甘心也好,有见於杜司愈的身份,她已有些打退堂鼓、打算收拾包袱回乡了,却在一刻间犹如寻到了指引。
她,杨菱花,绝不当依附丈夫而唯唯诺诺的女子,唯一想看到的只有天下的人满足於她的歌声的容颜,哪怕只有一个人,她的心灵便不再空虚寂寞,足以让她继续前进。
人潮在得不到杨菱花难堪的收拾细软走人的反应後、又无再唱下去的後续也渐渐散了,南宫魁和李穆贤也不好过於明显地站在路中央,遭人疑心外或许还妨碍到这世界的运行,遂走进附近的店铺装作采购地偷瞄。
仰颈远远地望见杜府的雕漆朱门的一道缝隙也被猛然阖上,杨菱花方意识到投靠在昇平坊门下,才是最有希望实现她的念想。她没时间多停留在原地发呆,瞬即一路小跑地来到府邸前。威严站在两旁的石狮子露出獠牙,镶嵌在门面的铆钉金灿灿地发出冷光,她紧张不安地搓着手片刻,最终一咬牙地扣了扣铺首。
经过几番与杜府家丁的说辞,她仍见不到杜司愈一面。直到天边渐渐昏黄,雁城不比繁盛的都城,除了夏夜的微弱萤光以及家户透出的灯火照面,已是投入休眠的时刻了。许是天怜有心人,喀的一声,杜门徐徐打开,原是杜司愈掌灯步出。
若不是管家太多嘴,说是担心她一个女子可能尚徘徊在外,要是在杜门前遭遇什麽不测,便会影响杜家名声云云,他方不会如此麻烦地出来一探究竟。一方面是想看她到底有多大决心,另一方面则是她白天的歌声……便像是当初听曲亭风的琴音那般青涩,又藏了一份无可阻挡的决心在里面,以致於他能感受到疗癒的缘故吧。纵使很早之前,只因自己说过她不适合当歌姬,她已不再无拘无束地唱歌了,也开始不愿听他的话,任性地一个人跑去云游拜师,他如今才如此落寞,因此方被这小姑娘迷惑到了吧。
「听说姑娘想进昇平坊,对麽?这般夜深也冒着危险赖在在下门前不走,便是你的方法麽?」
杨菱花听见开门的声音便蓦地站起身,欣喜地向杜司愈鞠了一躬,在他眯起眼不悦的质问下,仍倔强地看着他双眼道:「我想当一名歌姬,也知道只有昇平坊是唯一可帮助我的地方。至於我在这里等这麽久并非出於鲁莽,而是我相信杜公子终究会出来的。」何况,今日赚的银子也不够住客栈,自从被婶母赶出家後,只能一如往日地住在破庙。不,或许还有他给的金子,可解决她目前的困境,可内心却不愿花掉它,也许是他的一句赏识拯救了她绝望的心吧。
「呵呵,姑娘为何有此般自信?」杜司愈藉着跳跃的灯火,方第一次打量起杨菱花的衣着。她的一身衣裙虽是破旧,也算得上整洁,唯一不足的是一双绣花鞋破了个洞,露出沾了灰尘的脚趾头。面容枯瘦,看上去只比洪荒的灾民好些。
他稍稍明白了她为何选择在街头卖唱,喜好寻欢作乐是雁城的风俗,诗馆画社、歌舞坊比比皆是,若无独特之处,压根不会有人留意在街头巷尾的随兴表演。可今日,她却成功地吸引了一群百姓的注意,更特别是她的眸子里刻着一道渴望,便如曲亭风离别时挣开他的手的那股决然。
或许留她在昇平坊好生栽培,终有一日会超出他所想像。
「先在雅流阁练好基本功,三个月後若我满意了,再考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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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打算十三就搞定的,这故事怎麽越写越长了(晕倒)
下一章一定要写完(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