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在往事伤愁中的杨菱花听得木板一响,方回到夜阑人去的现实里。捕捉到方才李穆贤激动得脱口而出的片言只语,一时未及反应过来:「李姑娘,你说的是真的麽?坊主他……要来这里?我日以继夜地在楼下井边的篱笆前等,可没有一次不是失望而回。我以为,直至我魂飞魄散了也见不了他一面……」话到尾音,她竟细碎地小声啜泣,触摸不到的、魂魄流泪的样子比起凡人更楚楚动人。
在倾听她的前生时,李穆贤已有几分猜测,她的魂魄之所以被困於这座绣楼,极大缘由应跟杜曲两家有关,只没料想到是如此曲折。何况游走在杜司愈和曲亭风二人的感情中充当红娘,极尽心力却不讨好,最後竟落得死後亦无人问津的下场,实在让人扼腕痛惜。
「我们在事前以为曲小姐尚在人世,并且藏在这绣楼中,遂安排了人找杜司愈过来,却不知遇到的是杨姑娘。」之前没和思葭一齐穿过竹林,一来是怕在南宫魁面前暴露她是地府之魂的身份,二来则是分头行事,拜托她将杜司愈带过来,这也是确信他是帮助困在这里的魂魄的关键人物。
如此看来,需要完成愿望的应是杨菱花才对,因为曲亭风已把後事交待了她完成,算是了无遗憾了。内容也正如她所说的只要将曲亭风临终前作的曲子亲自交给杜司愈,便可帮她解脱尘世的苦困,安然入轮回了吧。可听她方才叙述这段往事时激动的神情,已非平凡得局外人所能看清的,个中或许牵扯了过多的感情纠纷。这时,李穆贤方体会到陆炎之前上公堂前所说的一句话,魂魄之重,并非单单是在世间背负的躯壳,更多的是记忆所承载的重担。
「可我现下这副模样,不知是否会吓着他?」甫得这一消息,李穆贤本以为杨菱花该是如释重负的,至少她可以真正脱离俗世红尘,不再受其拖累,却不想是如此半喜半忧,担心的却还是此等芝麻小事。
「他把你害成这样,你还怕他不能接受麽?杨姑娘,心肠太软只会助长他的气焰,他是你的主子没错,可绝无权力如斯对待你。」
一直沉默的南宫魁冷静地啜着茶,遥看窗外月牙、婆娑树影,转眼已是墨黑如斗,星光烂漫。在旁的两位女子大有辩谈至天亮的兴致,但再说下去恐怕亦得不出一个结果,遂适时中断她们的谈话:「杨姑娘,如今已快一更了,在下实在有些乏了,此处可有安歇的床榻?」
杨菱花正为如何摆脱李穆贤的好心说教苦恼不已,南宫魁的提议恰好给了她转移视线的机会,如是她便赔笑道:「看我都怠慢两位了,这里是供曲家後人清修与作曲的地方,为免他人打扰,因此便只有一间卧榻。我如此倒是无所谓,魂无形态,寄存在有形之物便可休息,只是不知你们会否方便?」
「呵,」南宫魁摇着茶盏浅笑一声,「怎会不方便,我在这坐着便能睡了。夜深易寒,你们两位姑娘家早些安寝吧。」说着便靠着层层叠叠的檀木书柜旁的墙身盘腿而坐,双手抱臂,微弱的烛光映在他侧脸上阴影不定。
不到半盏茶的时候,李穆贤拨开帘幕进了内室就寝,而杨菱花也寄身在那把断了弦的七弦琴的弦下入梦。她回过头看了一眼那把琴,一丝风吹草动撩响琴弦,皆可惊醒琴中之魂,或许便是如此执着的守护,方至死仍停留在这绣楼,等着为曲亭风圆梦。
凛凛寒风,苍翠的竹林已转成一片幽黑,银辉洒落时方看清,是繁叶如刀刃般交缠的模样。
早该熟睡的李穆贤藉着从宫里带来的夜明珠,半掩在衣袖中的光芒,摸索着蹑手蹑脚地靠近琴案,轻轻在琴底贴了一张无字镇魂符,似疲累千年的躯壳终卸下重负,蜷缩在内的杨菱花悄无声息地沉入更深的安眠。
盘腿而坐在琴案前,窗外幽幽的月光映出她葱白的十指轻放在弦上,因断了三弦之故,一曲破碎的安魂调奏起。镇魂符浮躁不安地发出刺目亮光,明如白昼,逐渐充盈整座绣楼,吞没了正在闭眸弹奏的李穆贤。
恍惚中,一道身影拉住李穆贤的手,瞬息被卷进虚幻的世界里。
犹似逆水回溯,昨日穿山越野方抵达的莫堂楼凭空而逝,映在二人面前的是雁城古街窄巷的质朴光景。鹅卵铺成的一段细长小路挨着店铺蜿蜒,耳边伴着热情吆喝的摊贩,在此拾级而上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是杜府。
「这里是?」南宫魁松了前些时候抓紧李穆贤皓腕的手,环顾着与来时别样的景致,思忖这大概是雁城的颇为繁盛的中南部。可对於他们两个从天而降的人,附近的小贩及百姓毫无讶异之色,依旧穿行掠过,仿佛看不见他们一般。
「我也不清楚,不过这是杨姑娘最深的回忆里面,或许不久她便会告诉我们答案的。你怎麽也跟来了?」
「你这般鬼鬼祟祟的,又把屋子弄得那麽刺眼,叫我怎麽睡?自然是要瞧瞧你又在搞什麽花样。」南宫魁一脸不以为然,方才他压根没睡着,耳边却传来她的动静,才装着假寐静待她的下一步,反正也应该是阎王又给了她什麽法宝了吧。
李穆贤初来雁城时也曾打探过,知晓这是杜府附近的街巷,在听见前面丝微的起哄声後,便直觉地向声源走去。另一方面,又对南宫魁处之泰然的神色暗暗欣赏。对此般突如其来的怪异景色竟没特别反应,甚至没有问她听过杨菱花的故事後,为何还特地大费周章。可无论是他看透了她的心思,或故作高深也罢,有时让她感到跟他这人相处也颇无趣的。
在眼帘中逶迤的古旧城宅是水乡淳朴的剪影,一层层历经尘烟吹洗的砖瓦堆叠了多少岁月无声的情怀。沿着向上的斜坡,伴着满街小贩的闹哄声,一首凄婉动情的小曲悠然入耳,犹如捆绑双手在黑暗中匍匐,临情楚楚,身不由己。如此柔美的城镇街头,竟有着流淌至心底的心酸音调,李穆贤也把本该要做的事暂时抛却云海,将瘦小的身子往在牌坊下伫立着围观的百姓里面挤。
好不容易挤进前头位置,才意料之外地发现个头略微矮小的杨菱花在这里卖唱。那时她的脸容还很青涩,但衣衫十分简陋。但即便生活艰苦,她眸底折射出的一抹倔强与快乐仍清晰可见,而非在绣楼里的眉藏愁绪、眼露脆弱。在她手里拿着一个破烂的铜盆,若有人听得高兴或感到同情,便伸手将银子抛到盆中,可里头多半是铜钱,或者是她自己抛砖引玉出来的钱、根本无人打赏。
一曲即将唱毕,打赏却断断续续,南宫魁站到李穆贤身後亦听得兴起,从袖中钱袋里掏出一锭白银抛了出去,「哐当」的一声引得不少途人侧目,这大概是杨菱花近些时候来最多的赏钱了吧。
李穆贤则是不悦地看向他,小声在他耳边嘀咕:「你给那麽多,若是杜司愈来了不够银子赏,或是不想给再多怎麽办?之後的戏都没了!」
南宫魁却耸了下肩,笑得悠哉,眼神转向另一边的人群:「你看谁来了?」
华巷玉栏尽处,一身文雅儒厚装扮的杜司愈不时闭眼聆听,看向的一直是同一方向,眼底的欣赏之色表露无遗。
甚至在曲毕之後,缓缓走至杨菱花跟前,给了她一锭金子。
PS.懒懒作者又回归了><,下一章是〈历世篇〉的最後一章了,之後会开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