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曲亭风虽嘴角含血,脸容却如由血灌注的曼珠沙华更显容光焕发,与近月来日益烦躁苍白的她简直判若两人,她双臂勉力在琴台上撑住不让自己倒下。杨菱花从乐曲中回神过来,连忙从树墩上站起身过去扶住她,这才发现曲亭风的鬓角处已冷汗涔涔。细想在过往即使她脸色再差,也不致於吐血这般严重,杨菱花不禁担心万分,立时覆上她的手安慰道:「亭风姐姐,你在这待一下,我去找大夫!」
怎知曲亭风却使劲扯住她的衣角,忙摇着头,更由於急声劝阻而忍不住咳出血丝。在衣襟里取出丝帕抹去她从嘴角流溢出来的血,杨菱花进退两难地不知是否该当机立断地挣开她的手、抓紧时间找大夫,或是依照她的意愿留在这陪她。
心慌意乱之时,她想起了那副总是在繁华歌舞簇拥中愈发空洞迷蒙的眼眸,而那仰望的远方,便只有一人而已。若是他在这瞧见了,定会很心疼的。
「那我去找坊主过来,好麽?」杨菱花道出心里想法,语气上却多了不容拒绝的意味。也许将杜司愈叫来了,能说服她让大夫医治。
曲亭风不会抗拒杜司愈的探访和关心,可也不会热情熟络地与他谈上几句,比起她这个半路过来服侍的歌姬,她对杜司愈的态度更是疏淡如水。至少曲亭风偶尔找得作曲的灵感,还会与她多聊一些自己在四处游历的趣闻。虽说如此,可每当杜司愈一转身回去昇平坊的时候,曲亭风总仰起覆着雾气的眼角,深含着无可奈何与痛苦的不舍。
她无法理解为何互相爱着的两个人会弄至如此相对无言的地步,更懊恨自己为何见着曲亭风孤单的身影时,翻涌在喉头的话吞咽几回又问不出口。
「不用了,来不及的,他见到我这模样只会更放不下。」曲亭风反握住她的手,比方才说要请大夫的抵触更坚决,脸色不禁又苍白了几分,向来沉静的眸子在此刻却闪烁着泪光,悲凉地道:「我给不了他甚麽了,自从四年前我决定离开他、背负起曲家的使命那一日起,便已注定我俩终会如同陌路。」
她时常在深夜人静时遥望明月,反复想着一件事,她究竟是否後悔那日在十里亭里放开了他的手,狠心地背对着他踏上了寻师之路。可思绪中愈是浮现他执着情深的眼神,心里便愈是用着同一个理由将其压下来。
她无从选择不是麽?自亲弟英年早逝之後,她便是曲家唯一的传人,尤其在家族日渐没落的当下,若不趁着如此年华拜师学艺,寻找方法将祖承的使命延续下去,只会让祖宗积累的心血毁在她这一代上。何况,即使成了他的发妻,她的生命最终都会因她才华散尽而凋零。因为首代祖宗为使曲家世代昌盛下去,便下了咒誓:子孙後代若不能作曲,也将随其殒命。所以在世人眼中那些永垂不朽的曲家乐谱,皆是用曲家人的生命换来的。既然如此,何必让他也承受这种痛苦,不如便让她独力承担,一个人汲汲追寻那更高深的音乐造诣。
即便她始终回来了这满载他们回忆的地方,心底仍无法放下伤害过他的愧疚,方不肯诚实地面对他,更怕他锲而不舍地要娶她。而她在回来之前已知晓自己的灵感已日渐减弱,恐怕很快她也活不了多久。这些月都作不出一首满意的曲子,近些时候在昇平坊日夜弹唱的曲子已是她在游历时的作品了。
「而且……」回想起点滴往事,失焦的眼眸渐转清明,曲亭风复又平静地望向一脸伤怀、半跪在地的杨菱花:「他已经不需要我了,你要答应我,好好照顾司愈,莫再让他孤单一人了。」
杨菱花忽地吓得颤抖着手、不可置信地看着捧在她下巴抹血的手帕全然成了深红,只得再取出一条乾净的帕子抹着,眼底模糊一片:「不会的,亭风姐姐!你莫再说话了,我这便去找他来!」
「菱花,你听我说!这首曲子是我倾尽此生所学的最後的心血,你能帮我用你的方式传达给司愈听麽?答应我……」她伸手抽起在琴上的一纸曲谱,犹如捧着至宝般慎重地放在杨菱花的左手上,眼眸已是疲倦得如昏昏欲睡,仍强撑着等待她的答覆。
垂首看见这张曲谱写满曲亭风清秀的字,却染了一角的鲜血,杨菱花已忍不住滴下了泪,一直摇着头,声线亦不住地哽咽:「我做不到,你要自己弹、弹给他听!坊主最爱听的、便是姐姐的琴声了,菱花永远也不会代替姐姐的!」
听着杨菱花泣不成声的承诺,曲亭风竟浅浅一笑,更握紧她的手:「傻菱花,你自然代替不了我,你只要做好你自己便可以了。记住,我将半生的心血和司愈都交到你手上,好好地……」话未说完,曲亭风便已安详地阖上双眸,覆在杨菱花手上的温暖逐渐失却,连带那张曲谱亦随着她垂下的手飘落至地,纷染了尘埃。
「亭风姐姐,你不要睡了,我求求你!」杨菱花止不住悲伤地抱着曲亭风的身子放声恸哭,却没料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将她拨倒在地。
她一抬头,才惊觉杜司愈不知何时来到了莫堂楼。他看见掉在地上的帕子,颤着指尖探过鼻息後仍不愿相信,并一把抱起曲亭风,侧身俯视她时,眼眸中是她从没见过的阴戾:「我将她交给你照顾,怎麽出了事也不告诉我?」
「坊主我……」她不知该如何说之时,习惯性地看向地面,却发现那曲谱被杜司愈踩在靴底,心里一急,可又怕他动怒起来不知会否撕毁曲谱,便只好继续说:「坊主对不住,亭风姐姐她已经……」
「闭嘴!亭风她不会离开我的,别以为这样你便可以取代她!以後没我的批准,你不得再踏出莫堂楼一步!」说罢,杜司愈便头也不回地带着曲亭风走了。从此,杨菱花再也没有见过杜司愈一面,加上楼外有人把守,她便被囚禁在这竹子围成的绣楼里。
不久後,她苦於无法完成曲亭风的遗愿,遂郁结成疾,可往来送膳食的杜管家看着她日渐憔悴也无可奈何,毕竟他只是一个下人,对杜司愈的决定也无从置喙。不过他实在於心不忍杨菱花这样年纪轻轻便困在这狭小的天地,曾好心劝她逃出去,莫再回来雁城,可惜杨菱花执意要完成曲亭风的遗愿,始料不肯走。到最後杜管家也没法子了,只能告诉她,杜司愈自埋葬了曲亭风後便终日沉迷酒色,连昇平坊也撒手不管,谁的话也听不入耳。
在她的身子熬到支撑不住而倒下时,已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了。再睁眼之时,望着外头熟悉得可描绘出纹理的草木,她以为自己只是睡了很长时间,却在意欲打水洗脸时,掌心穿透了木桶才发现,自己成了一只鬼魂。
听罢故事的最後一字,绣楼外更漏的声音犹如滴在心头,除了提醒三人现已子时一刻外,还拖曳出一份绵延的惆怅。
「这杜司愈也着实太过分了!待他过来,我非痛揍他一顿不可!」李穆贤一怒下伸手拍桌,明亮的烛火瞬息晃了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