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易变,那经不起推敲的七日,何不顺心而行,坦然所得呢?」
思葭如此说的时候,灰夜乍现纯白的丝缕晨光,捅破乌云的盔甲,天亮了。
也意味着只余下六日。
可李穆贤托起粉腮丝毫听不入耳,思索着毫无预警地冒出来说探望她的男子竟拖走了南宫魁,瞬息掩去影踪,两人偷偷摸摸地瞒住她不知在做何事。曾有一刻,他们说不定有猫腻的念头蹦出脑海,给思葭冷眼一挥,絮絮叨叨说了一堆陆炎八百年来的桃色绯闻,强力灌输「大人绝对是直的」之类的概念进她的脑海,把她之前的美好幻想都给掐熄在来时的路上。
想起那时南宫魁随後跟上,陆炎的眸光便转至他身上,眼神却微妙交流一阵,说了一句「好久不见」便撇下她和思葭,兀自消失於长廊中。
这麽说来分明是相识的人,为何之前竟一点痕迹也没叫她发现?
南宫魁不过一介凡人,即使照她观察此人行事古怪、捉摸不定,思葭亦说过他非寻常之人,可总不会与冥府的阎王结下什麽深厚情谊罢?何况先前她待在地府的半年,也从未听过陆炎提起南宫魁这名字。
说起那两名男子,相处的时日不长亦不短,李穆贤却依然道不清他们的底蕴,他们犹如黑夜中行走的猫,愈是追逐,愈是迷失。更遑论她跟他们如何熟悉,许是她从未曾走进他们的世界中去弄清过其想法。勉强了解些许微不足道的顾忌,不至於踩着谁人的尾巴,便是她仍活在世上的最大缘故罢。
身在深宫红墙里如是,行走江湖上亦是。
本不该是担心那两人的时机,李穆贤顿觉如今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其实她亦毋须忧心的,陆炎办事虽是一板一眼,公堂上雷厉风行,可他绝不无故伤害何人。至於南宫魁,那更可以省省一丁点心思了,一个奉命监视她的柳疆使节,何必多费心神?
正是李穆贤胡思乱想的当下,吱呀一声的门扉开合,思葭本是坐在一旁翻开书卷,懒理她时而摇头、时而出神的心思。听得有人推门而进,跟在南宫魁身後的陆炎没有踏入房里,却站立於门棂一角纹丝不动。思葭遂起身行礼,轻轻唤了声大人。
陆炎的面容仍是清淡如风,没怎麽搭理思葭,便低声向另外的身影道:「小穆,我如此辛苦地远道而来,你就不尽一下地主之谊陪我四处逛逛麽?」
天才蒙蒙亮,贩卖衣饰玉石的店铺大门仍紧紧关闭。纵眼望去,新鲜的时令蔬果、粥粉铺倒纷纷占领了明街暗巷,反倒是一片有趣别致的光景。
转过两个街巷,迎面走来一位面容苍白、弱质纤纤的女子提着空空如也的竹篮。粉色胭脂遮不住的疲惫,还不时伴着她几声隐忍的咳嗽,将贴过唇边的绢巾染成朱砂。
这女子怎生的如此眼熟?
李穆贤转动一下眼珠,翻绞着脑海的记忆,才忆起这不便是她在鸣凤客栈里偶遇思葭跟另外一个大夫为了病症起争执时、匆匆一瞥下在床上躺卧的方姑娘麽?莫非冥冥中自有主宰,她毋须刻意去找,苍天亦是不忍师长月如此短命而捎来的曙光麽?
眼见方姑娘已与她擦肩而过,即将转入暗巷消失於眼帘中,李穆贤深觉该顺应天意,丢弃之前已被南宫魁说动的什麽自然而然的说法,一个箭步便冲上前伸手抓住她的肩膀。以她的力度该是狠狠地可以在那方姑娘的肩上刮出痕迹了,可那女子却仿佛一抹幻影,光天化日地在眼前凭空消失了。
怎麽会这样?李穆贤瞬间怔忡在当场,回过神後仍不放弃地进入至狭窄的暗巷,一遍遍搜索着那片区域,渴望着柳暗花明,可却是连一刻前绢巾在地面落下的血色也不见了。
她一遍一遍地找着,不放过一粒尘埃,直至陆炎的嗓音仿若自天边传来:「你还是没放下啊。不用找了,那不过是我施的一个幻术。」
李穆贤一听清,悲伤地苦笑了两下,觉得自己便是一个彻头彻尾地被耍了的傻瓜。阎王还跟在她背後呢,竟还垂死挣扎地妄图救回已经不由她唤回的决定。
缓缓地摇着素白绢扇,仿佛方才一切是过眼云烟,陆炎则是不再看垂头丧气地跟在後面的李穆贤。他像初入凡世的孩童,兴致满满地观看两旁的摊贩,走了一段路,便快步走上前买了两块白糖糕,递至李穆贤眼前:「喏,闻起来挺香的,你还没用早膳罢?」
李穆贤微敛下眸,凝睇着雪白得不沾杂色的白糖糕,心中突然一动,日子仿若回到那时每天卯时三刻。浑沌的云层间才刚劈下第一道光,她便早早爬起床,匆匆洗漱完毕便飞快地冲到糕点铺买下一笼热腾腾的七色肉馅包子,又匆匆地跑回公堂拿给比自己高级二三倍的鬼差大哥,方能躺上角落的一张小藤椅偷偷补个眠。有时便是被孟婆拉去跑腿端汤,接下来在等候陆炎开堂审讯的空闲里,将自己掩埋在阴森凛然的白雾中装鬼恫吓胆小的新鬼。
没想着曾经让自己鄙视到不能的黑历史,经历一番时日洗练,竟成此刻使她几欲怆然泣泪的宝贵回忆,人生真不能再玄乎奇特了。
唉,不知此时张全、马昭还有其他鬼差大哥如何了?有否升官晋俸,又或仍旧那副勤勤恳恳、嘴上说不愿却还掏心掏肺地奔波劳碌样?
愣愣地望了阵,李穆贤抿着唇不欲呜咽出声地接过一块白糖糕,趁着方新鲜出笼还滚烫得很,闷闷地咬了几口,内心已掀起一波热流漫卷。
陆炎低头见她明显感伤又死不承认的模样,低低地温淡笑着,拿起剩余的白糖糕细细品味,人间最淳朴的滋味莫不过如此。
「小穆,你仍是一点也没变。」
「可你昨夜才说我成长了呀!」快速咀嚼着手中的白糖糕,听见陆炎甚是感慨的轻叹,李穆贤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应。
「没变的是你这副傻乎乎的样子,却开始懂得站在局里明白人心了。」陆炎收起扇子入紫云滚边锦袖,一派「吾家有女初养成」的无限欣慰。
「……」这算是兵不血刃地拐个弯说她不懂人情世故、还是个入世未深的傻瓜麽?心下想了想,因着有千万个疑惑排着长队需要阎王大人的指导,李穆贤也就不再一言九「顶」。反正依照过往经验,嘴上讨不到便宜不成,往往被黑了祖宗十八代仍不自知。
心思左拐右弯,脑海一幕幕光影重现,李穆贤终是敌不过强烈的求知欲,嗫嚅着问出口:「陆炎,地女诞那日到底发生何事了?你明知我肉身未毁,仍是生魂,为何等到那时才送我回来呢?」
看来今日欢快喜悦的晨曦漫步,该是走回头的时候了。陆炎仍散着温润凉散的浅笑,却定定看着她的眸子沉默了良久。一阵又一阵的沉默,让李穆贤升起一种好像她犯错了甚麽的幻觉,可依旧试图坚定心神,不愿就此放过这话题,因为也许此生亦未必有下一次直接问他的机会了。
「你终究问出来了。」话音未落,陆炎已迳自寻着回路向康王府走去,丝毫不再往前走了。等李穆贤提着襦裙追上他时,只听得清风中犹如梦呓的轻语,一碰就碎:「南宫魁便是在庆典上故意捣乱、要来接你的人。」
他停顿了半刻,刻意放慢了脚步让她回过神来,淡淡续道:「小穆,你并非寻常之人,之前有人让我将你接去地府,乃因你将有一个大劫。他希望你在下面躲过劫数,方返回人间,却没想到终是拖延不得,而南宫魁便是要让你重回这里继续渡劫才来的。」
「让我逃避劫难的人是谁?」李穆贤尚未能消化如此一个大雷,已像被惊雷生生劈在原地无法走前一步,却仍缓慢随着陆炎的身影拖移着。
「天机不可泄露,我只能告诉你这麽多了。」
等得李穆贤自以为算是理解了大半陆炎透露的讯息,她已在师长月日渐恶化的病情中心神恍惚、行屍走肉了五日。
可自身的事固然重要,师长月离世的时日已迫在眉睫,她在雷劈成焦的状态下仍不忘钻着人家夫妻依依情深的空档,多陪师长月谈天说地,让她仍存着无时无刻皆有知交在旁的感觉。毕竟师长月魂体分离的时刻是万不能让柳复看见的,否则真相暴露得太多,对他的伤害只会愈大,那她便能借着这点时间说些女儿间的八卦与心事。
可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在师长月已虚弱得不能下床的第七日,那一些她还勉强化作人形的时刻,柳复正陪在她身旁,许是说着来生的承诺之类的话。李穆贤等人已心怀惴惴地掩去身影地候在门外,等着柳复出来,便让陆炎趁这时机将师长月的魂收了。
李穆贤自知多说无谓,陆炎不可能违背天命、违背他自身的守则,只得默默看着这一扇门作着最後的话别。
身边却忽地刮起一股奇异的风,一团紫雾寻着门缝钻了进去里屋。陆炎忽觉不妙,遂撤去遮掩术,当下便推门而进。
房里多了一个女子。水色薄纱勾勒的身姿窈窕,面容幻魅,勾人心魄,一双妩媚极致的桃花眼却盈满了泪,一手便上前分开了抱在一齐的两人,抓起师长月的手逼迫她起身欲逃。
师长月在挣脱间,只听得女子心凉一句:「我用千年修行换来的,竟是你为了一个男人连命也不要,你如何对得起为娘?」
她退开几步,师长月随之哽咽难言,扑地下了床跪倒在地,向女子叩了三个头:「娘,女儿不孝,今生定是要辜负了你的用心!若有来生,即便你如何打骂我也好,赶我走也罢,定陪伴在旁、不离不弃!」
女子听罢,心伤欲碎,恨铁不成钢地打了师长月一巴掌,遂转过身不欲再看她一眼。
柳复见了这一幕,怔忡了半刻,亦意会过来,师长月的来历并非简单。他弯下腰扶起了她,柔声问道:「阿月,你告诉我,这到底是如何一回事?康王妃早已离世,你……怎会有一个娘在这里?」
此事已无法瞒过柳复了,听了李穆贤的一番长话短说的来龙去脉,柳复似是受不住打击地望进师长月的眼里道:「这怎麽可能?你是沈漫雪,也是师长月,而我却一直蒙在鼓里?」说罢还苦笑地自嘲一下,冷漠的眼神瞬地因想起甚麽而燃起亮光,「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再换宿主呢?我、我会等你回来的。无论你变成甚麽样子,我定能再认出你的!」
师长月将素手贴在柳复的脸庞,细细摩挲,绽放一抹极美的笑容,那冲破黑夜迎来破晓的荼蘼,却是看起来晚了的花期:「柳复哥哥,遇上你,我从不後悔的。切莫再等我了,此生,我负了娘,亦负了你。再说,已来不及了,对吧,阎王大人?」
她转头看向陆炎,看来已是知晓陆炎是来带走她的了。
「阿月,你一路好走。」李穆贤泪流满面,已不知可再说甚麽。千言万语,她会知道的。
陆炎回给她一个莫测的笑容,从袖中取出一个蓝釉镂金小瓷瓶,一瞬间光芒迸射,师长月的灵魂渐渐脱离身体,化成丝缕的烟雾旋入瓶中。
纱衣女子与柳复一拥而上,却抓不住任何痕迹,只有幻化在眼底的最後一抹笑靥,蔓延在众人的心海。
随之躺在柳复怀中的,应该已是真正身亡的师长月了。
——<雪霁月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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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一章写完的後果就是大爆字,这完结章竟然写了三千六!好吧,实在不想在拖两章了,而且之前真的拖太久了也没能周更,就当作给各位的一点补偿吧QAQ
写了十章十全十美不就好了(被打),总之(自己)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章节总算挤出来了,可以写新的故事鲁噢耶><
祝各位阅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