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穆贤还在捞星捞得不亦乐乎之时,忽觉腰上的重量一轻,双手出自本能反应地往上一抓,却抓了个虚无,她的三千墨发瞬即逆风往上飘散,於狂风中失去章法地淩舞,清瘦的身子随之如剥离枝梢的夜合花,月白的裙裳衣袂纷飞,恍若银河中不经意划下的一颗星。
「啊——」坠落之际,那抹玄蓝长影不知何时立至月云交叠的末端,翩姿出尘,超然世外,仿佛天地不过为之衬托而生。他冷眼旁观着一切,长臂环胸,双唇微微张合,似乎说着甚麽。
「不想死的话,就使出你的本事。」
奇怪地随着两人的距离越飘越远,李穆贤竟然辨得清他所说的每一字。说得倒是容易,可她只是一介凡人,既不会飞天遁地,也不会腾云驾雾,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有本事也无法自救啊!
疾风拂逆的身躯穿越过虚浮的层层云烟,不由己地如柳絮般摇摆,她的眼角艰难偏移,瞥见自己离城西的烟波湖越来越近。聚集的人群此时发现异样,纷纷好奇地仰起头张望,一瞬间皆脸色惊恐,细细碎碎不知说些甚麽。
从如此高的云端掉下,即便落入水中,她也必死无疑。若命定今生欠江秦河的债要此刻归还,她亦无悔。二度落於阴司,也不知陆炎再见到她会有何反应,届时是否会大骂她一顿,怎麽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这般轻易便死了呢;也不知他是否还会再聘她当鬼差呢。如此想着,她认命地闭上泪光涟涟的双眸。
可万万没想到最後竟是不明不白的被一个怪人自苍穹扔下去,她果然还是死不瞑目、忿恨难平,等她下去地府一定要找个机会也把他拽下去浸浸地狱温泉!想到此,她大义凛然的脸容骤变得十分扭曲。
耳边飒飒秋凉,星光苍茫,腾云遥坐皎月之端的男子眸光清冷,锁住千里之下即将插进湖面的身影,却丝毫不见任何预想中的局势扭转。他慵懒极致的半眯瞳眸一瞬缩紧,好整以暇的容颜微微耸动,斜撑住下巴的手姿势僵硬,心喊一声不妙。随即飞越过飘渺如烟的淩云,旋身转移至湖中心,就在她的後背即将与水面相接的一瞬,从上而下地张臂抱住她的背,眨眼间把身上的女子抛至一处隐秘的草堆上。
湖岸本是乱成一团,还有一些看热闹的百姓纷纷伸手揉搓着自己双眼,连几个想纵身跳入湖里救人的壮年生生地停住了动作,疑惑地搔头议论,方才分明是看见天上有个人要掉下来的呀,怎突然不见了?一个人或许是眼花,难道集体都瞎掉了麽?
忽闻人群中一个大胆猜测却又被自己的结论吓着的颤抖嗓音飘出:「许是河仙显灵了!」
沉默半晌後,众人再度沸腾,由於无法解释方才的事,又反驳不了河仙的猜测,便只好对此深信不疑。因着湖面常年结雾,颇有飘渺仙境之感,且在空荡浩淼的烟波湖中凭空消失的不是仙人还能是甚麽?於是有百姓率先跪下,连带着其他人也在虔诚礼拜,振振有词地祈求河仙保佑平安、远离灾祸之类。
一心默默想好见面辞和一大堆要向陆炎提出的疑问,李穆贤始终紧闭双眼,咬紧牙关地等溺水的痛楚过去,可良久也没感到冰冷刺骨的湖水侵袭,她才疑惑地掀起左眼皮,发现自己并非身处烟波湖,而是一处幽暗的丛草堆中,若不是有几缕清辉透进,压根是五指难辨。待双眸睁开,注意到眼前的男子面无表情,却周身散发隐怒的正是推她下来的罪魁祸首,僵冷的身子不由一缓,渐渐虚脱在地面,大口大口地喘气。
「又没掉下去湖里,至於麽?」漠然如冰柱的嗓音响起,她愤狠地用眼神剜向他,抑制住想冲上前紧揪他衣领赏他一拳的冲动。她李穆贤自问生平除了宫中是非,与他素未谋面,更谈不上深仇大恨,到底为何要弄成这样的啊!
男子却走前一步弯下腰,伸指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茫然愤怒的眸子与他相对,须臾凝望仍不见异样後,遂叹了口气,松开指骨分明的手指:「你真不认得我?」
听见他隐约的讶异与失落,她压下满腔燃烧正盛的怒火,极为不悦地拍掉他的手,冷淡回应:「这位公子,我不知你有何来历,可我真不认得你,你是否认错人了?」天下相似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不过再错认也不至於愚钝胆粗到去宫里拐人吧?莫非身处燎星,真不知道所在宫廷的皇室成员有何人麽?
然不得不承认,他委实长得好看,不输陆炎的凛冽气势,不比江淮的玩世不恭,却眉似剑锋,眸如星海,深邃得使人愿意丢弃灵魂,陷进他眼里。浓密而丝滑的一头黑发杂乱地披落肩背,长至离腰侧上两分的背脊,懒散惬意的嗓音如天阶小雨,丁零悦耳。
「不,我没认错,倒是你……着实有些奇怪。」他依旧执着於己见,维持半蹲的姿势挑了挑眉,狐疑地从上而下观察着她。
她被他看得有些许不自在,稍微别过脸:「我正常得很,有何奇怪?快说你到底是何人,为何你会飞上天,又为何分明远在天边,还能及时救我?」
「南宫魁。」他勾起别有深意的笑容,恣意邪魅,仿佛如银月能融化半天的黑暗,「或许,你可以叫我魁公子。」
魁公子?她反覆咀嚼这几字,印象依旧一片模糊。她下地府前的记忆已然复归,可过往十七年与她接触的男子屈指可数,若在宫外遇见的即便仅有一面之缘,她也不至於毫无印象,且是如此气质出尘之人,她更不可能忘记。
细想一下,南宫魁蓦地深眸眯起,抬手轻轻拨开她额上的头发,伸指一点她光洁的额,上面随即泛起旋涡,中心有青幽的焰火跳跃。
「是冥印!」难怪她的意识一片浑沌,也没认出他,稍稍不甘地咬牙切齿道:「可恶的阎罗王,竟给你下冥咒!」
「冥印?」李穆贤摸上自己的额,除了湖水泛潮沾上的沁凉外,根本无其他感觉。虽然听起来像是咒语,可若真是陆炎施行在她身上的,也必定是为了保护她而施下的。记得那次误放小鬼回阳,听张全说是陆炎为了盯紧她免出差错才派他不时监视,最後才逃过一劫。
不过,这也算是一种保护吧?不知为何,陆炎总给她如此的感觉。
「好歹你也保留些矜持,别随便让人乱亲……罢了,与你说也是枉然。」他没再多说,伸出两指一并,於虚空中划出十字,指尖蓝光闪烁,如萤火扑闪般飞入她的眉间。
如此一来,发生在这晚的事,她皆会忘得一乾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