锺时雨在几名西装男子的簇拥下不疾不徐踏进医院。
「少爷,请你快点,老先生已经等你很久了。」锺老爷子的秘书在尾随锺时雨一段距离後,忍不住出声催促。
「他如果真的快死了,不会因为我快这几秒就死不了。」锺时雨依旧不紧不慢,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刻意耽搁,亦没有加快速度。
抵达了SVIP病房楼层,身着西装的保镳更多,秘书在一旁轻声提醒有谁在房里,锺时雨根本没在听,一把扭开病房的门,大刺刺走进去。
病房里除了病床上的老人,还有一名中年男子坐在病床旁,握着老人的手,注视着老人沉睡中的病容。
据说那个看也不看他一眼的中年男子是他的「父亲」。
锺时雨讽刺地抬起嘴角,故意叫人:「爸。」
锺诚顿了一下,依旧将目光放在病床的父亲脸上,淡淡回了一句:「来了。」
「爷爷还好吗?」锺时雨问,语气漫不经心。
锺诚蓦地从椅子上起身,往锺时雨的方向走去。
锺家的男人个头都高,锺时雨即将届满十八岁,身高已经蹿上一百八,但锺诚硬是比他高出半颗头,就这半颗头的高度,让锺诚与锺时雨擦肩而过时,扫过去的眼神高高在上,像是在看某种低贱的虫子。
锺时雨维持眼尾上挑的邪气微笑,两人的目光仅仅碰触不到一秒,就各自收回。
锺诚出了病房,锺时雨在门关上後才褪了笑痕,缓缓踱到病床边,垂眸望着病得不省人事的老人,抬手抚开老人额头上的发丝,探了探体温,末了近乎叹息道:「既然都要死,干麽还拖着不早点去死?」
「锺少爷,医院里禁菸。」
原本注视窗外的锺时雨闻声回头,吐了口菸烟,面上依旧带着那并非善类的微笑打招呼,「吴律师你也来了啊。」
吴律师先过去探望戴着呼吸器的老人,发现老人比之前几次看上去更加整洁体面,忍不住多看了锺时雨一眼。
无法教化的少年仍旧叼着菸,凝视窗外灯火的眼睛非常深邃。
每当锺时雨不说话的时候,吴律师都会觉得眼前的少年在同侪中必定备受拥戴,尽管见过不少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还是觉得锺时雨身上有种不同的气息。
有些人天生处於领导地位,无关他的品性好坏。
锺时雨就给吴律师这样的感觉。
然而毕竟太年轻了,空有那样的人格特质,在思想上只能驯服比他更幼稚的同龄少年。
「锺少爷刚刚替老先生打理过?」吴律师问。
锺时雨噗地笑出来,用看傻瓜的眼神看他,「你觉得有可能吗?」
有。吴律师在心里回答,因为锺家唯一真正关心锺时雨的人,只有锺老爷子。
可惜关心得太晚了。
是叫什麽来着?姓董还是邓?那个家教……
吴律师想破脑袋也想不起对方的名字,毕竟关於那个家教的事,他也是听锺老爷子稍微带过而已。
吴律师第一次见到锺时雨的时候,他才十四岁,却有着一双对那个年纪的孩子而言太过阴狠的眼睛。
锺老爷子说,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女家教害的,不过这些比较偏向於锺老爷子自言自语的气话,吴律师当时不敢逾越身分提问,直到後来一点一点的耳语散出来,他才明白事情的大致轮廓。
据说锺时雨自出生就不是跟着父母,而是独自生活在一幢独栋的别墅,别墅里有一大群佣人各司其职,以及数名家教,所有人围绕着锺时雨打转,并固定向锺老爷子回报他的情况。
由於当时锺老爷子尚未退休,没什麽时间去看这个唯一的宝贝孙子,每个月听取一次例行报告,和锺时雨固定通一次电话,就是他能抽给这个孙子所有的时间了。
吴律师自己是两个小孩的爸,他还记得在孩子出生前他有多担心,要是养出一个社会败类,将来给别人添麻烦怎麽办?所以在育儿这条路上,他走得兢兢业业,连带妻子也是,一路将两个孩子拉拔大,如今都大学毕业进入职场了,他却还是会想着自己做得尽善尽美了吗?吴律师从来不求自己是个多好的父亲,只想教出不会拖累社会的好人。
他无法想像在孩子逐步成长的过程中,仅是由一群花钱雇佣的「员工」陪在身边,父母家人完全缺席,那样的孩子最後来会长成什麽样子?
应该就是锺时雨这样吧!
锺老爷子为了教好这个孙子,确实挑了所能找到最优秀的家教,孰料其中一个女家教却将锺时雨的是非观念彻底给教歪了。
锺时雨十四岁那年,差点把一个人打死。
吴律师当时为了处理这件事,第一次见到锺时雨,他记得自己问他为何要伤人,锺时雨是这麽回答的──
“知道那人为什麽只是受伤而不是死了吗?因为他还不够资格让我脏了手。”
案子後来彷佛理所当然地被压下。
不公平吗?当然不公平。然而社会的运作就是这样,最好的资源有可能放在一个人渣身上。
但是为什麽?
每当听锺老爷子提起锺时雨有多坏,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将他导回正途时,吴律师都会想为什麽当初不好好教他?既然打从心里爱他、希望他能成为最优秀的孩子,如果当初能将他带在身边,就算再溺爱,顶多宠出个纨裤子弟,并不会养出个社会败类,不是吗?
最後吴律师将这一切归咎於锺时雨的家庭,他的双亲似乎从没关心过他,从他生下来就当他不存在,而唯一关爱他的人又没有那麽多时间陪他,导致锺时雨从小就没体会过「爱」。
他心中没有那种感情,才会使得他成为只懂得满足自己慾望的野兽。
然後现在,他的双亲都厌恶他,他的父亲甚至打算把锺老爷子要留给他的财产全部夺走,一分一毫都不给他。
「吴律师,发什麽呆啊?」锺时雨轻佻的声音唤回吴律师的注意力。
吴律师愣了下,忙道:「抱歉。」
锺时雨深吸最後一口菸,忽然问:「吴律师,听说你是O型血?」
吴律师顿住,「是。」
「现代医学已经能进行不同血型的器官移植,老头子难道没有跟你提过买你的肾吗?」锺时雨接着又自顾自地说:「喔,那也得看吴律师的肾健不健康是吧?毕竟你也都五十几岁的人了,还不如找个年轻的。」
吴律师看着少年好似漫不经心的神情,没有答腔。
锺时雨没有感受过爱,可别人对他好,他肯定是有感觉的,尤其还是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虽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麽,但他确实关心锺老爷子──以他自己的方式。
不过,也是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