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沉,寿康宫灯火幽慢,太后失神地坐在雕花纹竹楠木椅上,一旁则是由拂尘替她按着太阳穴。纯通忐忑地来回踱步,眼神时不时往着宫外一瞧,却也未见什麽消息捎来。纯通等得心烦,好不容易才调整了气神向太后怯怯问道:「太后娘娘,王爷他......他不会有什麽差错吧。」
太后的太阳穴被按得疼,又听纯通甜腻的声音,不悦地说道:「皇上顾念兄弟之情该是不会重罚,但......便是你这般跋扈,惹得王爷宠你,今日竟连这种大逆不道的事都干出来了。」
纯通闻得此言,懊悔地在太后跟前跪了下去,也不顾自己如今怀有身孕,「太后娘娘恕罪,妾身也和王爷说过几句,但王爷就是听不进去,妾身是真真没了法子。」
拂尘见侧福晋面色痛苦,赶紧向太后说了句,「太后娘娘,如今侧福晋有孕在身,让她这般跪到底不好。」
侧福晋身边的爱婢明香闻言也赶紧随着拂尘的话帮衬说道:「嬷嬷说得极是,太后娘娘有所不知,自侧福晋有孕以来胎相都不大好,时常胎气不稳,这一会儿跪一会儿起的,怕是对孩子不好啊!」
太后纵使气在心里,但一想到这纯通腹里怀着个孩子,心中难免软了半分。她先是叹了口气,而後才心烦地说道:「哀家怎麽舍得让你跪着,你快些起来吧!唉!」
侧福晋见太后气消了一些,这才赶扶着明香起身,却是腹下抽痛了一下,忍不住唉出了一声。太后见她面色痛苦,也不管自己的不适,着急地离了座位去扶她一把,「这是怎麽了?怎麽着身子这般不好?」
侧福晋吃力地回道:「妾身也不知道......」
突然外头来了个不小的动静,默然听得消息後便匆匆来报,「请太后娘娘,侧福晋安,王爷他......王爷被皇上大为斥责,遭皇上踢了一脚,都吐了血,现下已经被勒回王府了。皇上还说要王爷闭门思过一年,不得入宫,更罚王俸五年。太后娘娘,咱们该怎麽办啊?」
「王俸五年?」拂尘虽是当差多年也是第一次听到罚俸至如此之久的例,不禁也咕哝了一声。
太后闻得此言,嘴角失控地抽搐了一下,「快请黎翱去王府查看,断不能落下病根,知道吗!皇上这回竟下如此狠的手,兄弟之情怎得一点也不顾念。」
「王爷他!啊,我的肚子好疼......」却是侧福晋一听得此言,一个气息没缓过来,加之因为忧惧而产生的腹痛,竟因此晕了过去,裙摆则缓缓流出了殷红的血水。太后本还在烦忧惇亲王的事,如今见侧福晋这般,吓得喊道:「来人!快传太医!快啊!」
「没留住吗?真是可怜。」一把娇俏的声嗓如此说道。
云烟一脸坏笑道:「都说自作孽不可活,小主,这咱们真是见着了。」
睦贵人幸灾乐祸地说道:「这惇亲王侧福晋行止跋扈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传闻了,如今皇上震怒,看他们还敢猖狂。本小主想着就气,上回家宴她那副高姿态,连见到本小主也不行个礼,好似她才是嫔妃一般,也不看看看她的夫君和本小主的夫君之间差了几重天。」
云烟奉承地给睦贵人捶了捶肩头,「小主别气,这不是遭报应了吗?」
「哼!没长眼的贱蹄子,死活这般田地。话说,太后是不是气病了?亲儿子被踢了一脚关紧闭,媳妇又因为失礼而小产,她的病该是雪上加霜了吧!」睦贵人开心地看着手中的翡翠玉环,愉悦地看向窗外。
云烟看自家小主难得心情好,更是火上加油地给她说,「小主不知道,听说太后这次就想藉着病召看惇亲王,谁知道弄巧成拙,媳妇儿子见不到几个时辰,倒先把自己孙儿的命给填了进去。太后娘娘算计後宫多年,手伸得那麽长,如今竟也有巴掌打向自己的时候。」
睦贵人最喜听这些流言蜚语,又喜看人遭罪,此番更是口无遮拦,「哼!太后本也就不待见本小主,也不看本小主背後的靠山是多高的如来峰,她如今也算是自作自受,活该屋漏偏逢连夜雨,本小主就当看戏一般呗!呵呵!真是解气,传令下去,今日咱们宫里的奴才人人都赏一匹浮云缎。」
睦贵人说着说着,心头大悦无处施展,竟把前些日子的好料子全赏给了宫人。云烟一听,高兴地笑意藏不住,回头向小虎子使了个眼色,「小主的恩典呐,还不唤众人来谢恩领赏。」
小虎子也是高兴地说道:「还是姐姐的嘴有本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呐!」
时则三月末,先是平贵人药害全妃不成,自缢而亡,现又是惇亲王府出了这麽大的事,前朝後宫都不得安宁。翠微端坐在承前宫内,手里则把玩着七巧板,好似什麽事都脏不到自己的身子来,又是松涛在众婢子中罪沉不住气,终究耐不住性子,向自家主子问道:「娘娘您怎麽这般气定神闲啊!也不过才四五日,宫里就接二连三出了事,亏得您还坐得住。」
「也不知珠琪姐姐那处可还好?春天来得急,皮肤容易痒红,可别出了差错。你着人去送些龙葵凉薄露去给贺答应,她为人心细,本宫也放心。」翠微彷佛将松涛的话当作耳旁风一般,只是迳自说了自个儿想说的话。
松涛闻言就是恼自家主子这般平淡,不禁走到了她跟前福了身子道:「娘娘就这麽会惦记旁人,也不惦记自己。现下惇亲王府出了事,太后病着,但她这一醒转知道皇上那日待在咱们锺粹宫,而後才斥打了惇亲王,左右胡思乱想,那可得找咱们的碴了。」
「旁人不是谁,那可是珠琪姐姐,本宫与姐姐自幼相识,两家更互相帮衬,从前苏州洪灾,暴雨突袭,咱们府淹得如汪洋一片,简直坐困愁城。你倒是忘记了当初是谁驶着小船接咱们出去的,她如今又为我扛罪......」翠微话说到一半,乾脆将手上的绣品放到了一旁,「再说,太后能如何胡思乱想,那日皇上本便召本宫用晚膳,王爷因踰矩被罚王俸已是皇上的恩宠了。就着错的前因,误了後果,太后精明如此,不可能如此糊涂。」
松涛嘟了嘟嘴,「也就是娘娘惦记着珠琪小主,三年的情谊便这般深了。」
翠微闻言正想再斥责松涛,突然,柳瑟便走进来报,「娘娘,事情办妥了,皇上见了那兔肩紫豪笔便解了王爷的禁,也改罚王爷的俸为三年了,太后那处也知会了一个江南名医去看顾。还是娘娘有眼神,上回皇上只不过提起了这兔肩紫豪笔的故事,娘娘现下便用上了。」
翠微闻言,挑了眉看向眼前坐不住的松涛,「你瞧,有些事是只需要捎句话便能成的,何必愁眉苦脸,故作一副劳碌样。」
松涛见自家主子这般教训,不禁也气恼道:「娘娘也不和奴婢说明白,徒让奴婢伤神。但您这麽做又是何意?这不过才两日呢!再怎麽着也该是祥贵人去瞧啊!」
翠微将案上的茶水轻啜了一口,「太后顾忌本宫,又因姑母而与本宫为难。如今,惇亲王沉不住气犯了这等丑事,皇上已经顾虑太后而轻罚於他,但太后爱子心切,现下宣称病得更重,不就是要让皇上买她情面吗?如此倒好,本宫便成全了太后的一番美意,这笔虽是内务府新造的,但也算是借新花献旧佛了,就赌了皇上睹物思情的一个孝字。」
松涛还是听不明白,「娘娘,可太后这麽折腾咱们,您还这般以德报怨......」
「这不叫以德报怨,这叫做以和为贵,後宫最上算的就是此计了。」翠微抚了抚头上的玛瑙蝴蝶,随後意味深长地看向柳瑟再瞟回松涛。「好了!别再想了,去给咸福宫送药吧!顺便替本宫赠一幅挽联给成亲王府,让他们府邸上下节哀一些。」
柳瑟闻言,不禁搭上了一句,「总是流年不利,这大好三月也不过四五日,前前後後便死了那麽多人,不曾想今早连成亲王也薨了。」
「本宫究竟也与成亲王有一面之缘,他老人家虽性情吝了一些,但书画可不凡。从前拜读过他的听雨屋集,倒也长进不少,如今到底得送一幅挽联聊表心意。」翠微再度执起手边的绣品,细心地来回了一针,却又突然想倒了些什麽,「柳瑟,你把本宫寝殿的那张冷玉被撤下吧!现下春日尚冷,江太医总劝本宫要仔细些,那冷玉被税来虽舒坦,但终究是寒凉伤阴的物件。」
柳瑟闻言福了身子,「娘娘心细,奴婢这便去撤下,断不可坏了生养的体质。」
乌云片片积累在紫禁城的空中,看来便要下一场不小的春雨,太后面上看来憔悴,但双眼却格外有神,直盯着窗外摇曳的杜鹃。一旁当差的无垢见了,将手中的汤药捧倒了她的跟前,「太后娘娘,时候不早了,用完这些薏仁养神汤後便睡个午觉吧!王爷那里到底也见好了,您总得惦记自己的身子。」
「听说,全妃送了一支笔给皇上,不久後恺儿那处便有了起色?」太后也不用那汤药,只是继续愣愣地望着窗外,口吻则一如往常地平稳。
无垢微微叹了口气,将手上的汤药搁在了一旁,「全妃最是会揣摩圣意,可见是知道了兔肩紫豪笔的来历。」
「哀家倒没想到皇上连这些事都说与她知道,更没想到她如今是越发老辣了。」太后的双眼一个闪烁,随後轻笑了一声,「相较她姑母,这只小狐狸看来已经成精了!」
无垢瘪了瘪嘴,「太后,这回咱们可是死活都得买她的帐了,也真够厉害。」
太后微微一叹,「从上回平贵人一事,原以为皇上会对全妃有所猜忌,却不想才隔两日便又去瞧她,哀家那时便知道她已经把皇上攒在心里了,如今哀家为了恺儿,她便献了这般殷勤,无非是想图个安身庇护,她这三年来的挫磨可长进了不少。倒是皇后越发无能了,如今又与和妃起了嫌隙,这後宫竟成了全妃的天下,莲儿又如此瑟瑟缩缩,一手好牌都给她填了进去。」
「可是太后,祥小主毕竟也还年轻,这一时半刻也调教不出什麽来啊!」无垢再度捧起了案上的汤碗到太后面前,细心地捞了一匙送进太后的口里。
太后用完汤药後才幽幽地说道:「年轻?人家全妃都有这般手段了,她倒还在过家家,没了个孩子成天愁眉苦脸也不振作。平平皆是钮祜禄氏,一样的年纪,这纵横後宫的本事竟有云泥之别,到底是哀家纵着了莲儿。」
太后缓了一缓,「去请皇后来一趟吧!有些事她还是得提点一番的。」
无垢闻言诺了一声,「奴婢这便去请皇后。」
不多时,方才的乌云早已浓黑一片,雷声阵阵,一下子便降下倾盆大雨。皇后一听闻太后来请,她性子最懂礼数,二话不说就携着凝脂,撑把伞随着无垢前去寿康宫。寿康宫的内室自从惇亲王离去後便换上了用惯的尼木藏香,闻来甚是安定平和,倒底解了皇后的忧思一两分。
皇后见太后端坐在红桧雕六凤双囍衔瑞座上闭目养神,赶紧福了身子请安,「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万福,还请皇额娘恕罪,外头大雨,这才怠慢了。」
太后闻言,雍容地睁开双眼,彷佛病气丝毫未沾,「皇后,前朝後宫近日都出了不少事,你都知道吧!」
皇后自然知道太后所说的事是哪些,无非就是平贵人和惇亲王的祸事,再不济便是永亲王的白事,「臣妾自然知晓。」
太后摸了摸手上的珐琅烧陶指套,若有似无地说道:「哀家找你来是想要你多长点眼神,後宫不宁,前朝自然也不好。现下後宫子嗣单薄,都说皇上登基以来生下的第一个龙子,最为贵重,如今平贵人、祥贵人、全妃各个孩子都没留住,你身为皇后却没能保住龙胎,接二连三死了孩子实在难则其咎。你也老大不小了,膝下亦无嫡子替皇上分忧,阖宫竟只有和妃的大阿哥养着,莫叫哀家问你的不好,你自个儿也惭愧吧!」
皇后以为太后会问这几日发生的事,却未想遭她训了一顿。她听得太后一字一句的教诲,虽然都是平和的语气,却如同外头下着的狂肆暴雨让人无处遮蔽。她听着听着不禁神色闪烁,指尖互相掐了数下,「皇额娘说得极是,都是儿臣至里後宫不力才让後宫子嗣单薄,儿臣如今也日日去宝华殿请佛恩,就指望後宫的妹妹们能为皇上开枝散叶。」
太后微微笑了一下,看来更为难以捉摸,「你有这份心,也得有真作为啊!皇上登基将近三年,子嗣只余潜邸便生下的大阿哥,现下都该成家了,後宫的妃频们却连颗蛋都生不出来。」
这句话彷佛让皇后听懂了什麽,只见她歛了歛神色说道:「皇额娘的话,臣妾听明白了,臣妾会尽快安排。」
太后突然站起了身子,拿起手上的绣帕替皇后头上沾染水气的簪花擦拭了一番,「後宫的女人都想求着一份安稳,定下来了自然不会再添乱的。」
皇后受得太后的照拂,一时之间感动不已,「儿臣.....儿臣定当谨遵皇额娘教诲,不叫皇额娘失望的。」
太后缓缓走向一旁的窗子,只见今早看的杜鹃花竟已被狂风骤雨吹打到不见踪影。她不禁出神地吟了一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