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尹柔不知道有多久没这麽笑过了,看看四周,尽管荒芜,但透着暖意,她偶尔会来这里,芜秽荒凉的废地,周围只有几栋老建筑与平房。
她踮起脚尖,看着前方的大树,叶力恒在上头绑了一个秋千。她弯下腰,摩挲着宿衍小小的手心,说道:「那棵树原本很孤单,不过现在有秋千陪着他。」
宿衍摇摇头,他只是捏着鼻子,阻绝了这里的肥料味:「我们什麽时候回家?」
陈尹柔垂下眼,始终没有回应。她转了一圈,轻声的向宿衍介绍这里的一景一物,例如眼前的砖墙、身後错纵蜿蜒的道路,甚至是秋天枯黄的落叶。而这时的天空,也正好下起了零落的细雨。
「你看,这里连砖头都是暖的。」陈尹柔蹲下,掌心贴着旧砖头,她闭起眼感受着温度。过了许久,她对上了宿衍困惑的双眼。她拍了拍身旁的砖墙,问道:「刚才妈妈对你说的那些风景,就在这片墙的後面。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看不见不是很可惜吗?」
陈尹柔说完,便开始堆起了砖块,她看向宿衍,要他上来。宿衍艰难的踮着脚尖,砖头不太稳固,而妈妈要他加油,不要他小心。宿衍抬着脑袋,终於看到了另一头的风景,砖墙後面有着绵延的山脉,还有绑着秋千的大树。
「只要站在这上面,你就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陈尹柔说到一半,却收起了笑容,她轻声问道:「如果家里的小鹦从鸟笼里飞出来了,你猜牠们会飞的多远呢?」
宿衍看向她,而陈尹柔也未曾要个真正的答案,她只有摸摸宿衍的脑袋,说道:「宿衍,你知道我们最终会走到哪里吗?你只需要站上来,抬起头,看一看。」
◆◇◆◇
二〇〇九年,秋末,旧村。
宿衍睁着眼睛,他望着这里的天空,还有妈妈所说的,全新的世界。
土地被绵绵细雨弄得软烂,潮湿的肥料味还未散去,宿衍仰躺在地上,疼的无法动弹。血液黏上了泥土,淡红色的泥泞渲染了雨水,而陈尹柔亲手堆起的,那些暖手的旧砖头也早已倾倒摔落。
「宿衍,你在这里等妈妈,我要去见一个人,一下下,一下下就好。」
他明白了,这才是妈妈的谎言。所谓的一下下,是等到夕阳西落,等到他的双脚无法使出半点力气,却没有独自跳下砖块的勇气。於是他从妈妈堆起的砖头上跌落,没有人在身後护住他。
宿衍记不清过了多久,天空是与家里一样寂静的黑色,而他的精神也变得涣散,毛毛小雨偶尔会来,雨滴砸在他的脸颊,也会打上他的眼珠,於是宿衍闭起双眼,伤处传来的疼痛早已麻木,雨水冰冷了他的四肢,在失去意识之前,宿衍依然想问妈妈,你要见一下下的那个人,是不是比我重要很多很多?
他记得妈妈曾经说过,所谓的家庭,是一个可以挡风遮雨的屋檐,他们却站在悬崖边岌岌可危,一个海浪就可以支离破碎。宿衍还无法理解这个意思,而陈尹柔却只要他长大。
「宿衍,你要快点长大。长大之後就会懂了。」
宿衍……
宿衍——
宿——
他缓缓的睁开眼睛,视线还未清晰,耳边却传来了阵阵私语,这里的味道他很熟悉,是他种有薄荷的房间。直到他能看清楚天花板,侧着脑袋,也能看见不远处的窗户与薄荷盆栽,於是,他也能听见门外轻轻的谈话声了。
「太太还是舍不得——」
宿衍终於能辨识,这声音是来自负责家务的王阿姨与陈阿姨。
「原本都能离开了……对,听说就是和那个姓叶的私奔。」
宿衍眨眨眼睛,感到一阵酸涩。
「嘘——没有没有,她——」
「她是舍不得。」
「要是她那晚没有回到那个地方——对……宿衍可能救不回来……」
「——你还没有孩子,所以才不懂。」
宿衍看着盆栽发呆,最终勉强坐了起来,他下床的动作拉扯到腰侧的伤口,差点就喘不过气。他原本想开口,却不习惯寻求帮助,於是他垂下眼,小心的移动脚步,他只想知道妈妈的去向。
但门外的声音却也因此清晰,几乎要深入他的耳膜,直至他的每条神经,甚而骨髓。
「宿先生带回来的那个女人……那个小鱼,她当年带来的孩子甚至没有出生证明。」
「姓冯吧?」
「对,她女儿……我记得跟宿衍同年没错,那女的故意晚一年才帮孩子报户口。」
「这是存心的,是想跟太太做区分啊……」
宿衍瞪着房门,最终又回到了房里,他红着眼,压抑着呼吸,最後却只能狼狈的喘息。他走向窗,伸手将盆栽推落,陶瓷应声破裂,砸出了巨响,打断了门外两人的对话。
他知道,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
他知道阿姨口中的「拖油瓶」指的是他,他也记得父亲曾经脱口而出的,「一个产物」。
他知道妈妈偶尔会去见一个男孩,小他一岁,姓叶。他知道,他是父亲口中的产物,而姓叶的,却是由爱而生的孩子。
如此的差别,他早已深深烙印在心里,有人说过十一岁的孩子能懂什麽?
能懂,他该懂的全都能懂。
包括此时此刻,他所迎来的强烈背叛感。除了他,其他人,包含他的父母,都有「家人」,都有归处。
妈妈说这里是笼,他们是困鸟。
但不论哪里,尽管是这里,竟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
「如果家里的小鹦从鸟笼里飞出来了,你猜牠们会飞的多远呢?」
没有。没有。妈妈因为宿衍而心软,又因心软而回来。
那小鹦还能飞的多远呢?
没有答案。
妈,
你的那对小鹦,被宿先生给杀死了。
—Prequel(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