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木门外,陈冠家主任的办公室里似乎听见有人交谈的声音,叶泓悯踌躇数来分钟,还是敲了门。
「请进!」宏亮的中年男声回应。
「主任,对不起……我……」叶泓悯缓下一口气,轻声地开了门,却立即僵在门口处。
沙发上背对的中年女子转过身来,叶泓悯从头至足尖急速降温,如同跌入冰寒深井,满脑子酝酿好的话语也冻结。
「泓悯,你进来没关系!」
陈冠家浅笑的一个招呼,应和沈芃希母亲低沉的面色,向他微微点了个头。那中年女子未带任何敌意的忧郁眼神,与昨夜肃煞气势有若天差地别,却像极了天桥上女孩的回眸一眼。
「芃希的妈妈今天来替她办理出院,特地到我这里找我聊了几句,刚刚还提到,说芃希要她代为向你说声谢谢。」陈冠家的解释,给了他的疑惑一个更让人纠结的答案。
向他说谢谢?是代表芃希的母亲原谅他,芃希也没有怪他吗?
像他如此懦弱,连个承诺都给不起的男人?
「芃希……」叶泓悯看着捏在手中的离职申请单,愧疚的迷蒙淹没视线,嘶哑喉咙溢出喃喃嚅声。此时再继续说着道歉的话,似乎反显得多余。
「芃希很有自己想法、也很聪明,她已经长大了,知道自己要的是甚麽。」这话像是对着沈芃希的母亲,又像对着叶泓悯说,「希望她未来可以适应得顺利,你自己也辛苦了!」
沉默,暂停,是等着给彼此更多思考的时间,就像落在咏叹调之中的一个休止符,稍缓的喘息为下一段乐剧的起落做准备。
纤瘦的中年女人站起身,嘴角拉起一个欣慰笑意,「谢谢主任,那……我就先走了。」
当她缓缓走过叶泓悯身边,脚步飘渺似幽灵无声无息,让他一度以为眼前的中年女人只是他的幻觉,直到那身影随着背後的关门声隐没。
叶泓悯缓回思绪,递上离职单,陈冠家拧了一瞬眉头,便走到桌前,给叶泓悯一个理解的微笑:「很高兴你没有隐瞒这件事,宝芩告诉我了。其实,我觉得你并不需要离职……」
青春年少迷途,踰越道德禁忌的界线,自己已经够自责,继续留在团体中,反而心里承受更大压力,陈冠家明白年轻人的为难。感情的事,是非对错从来没有绝对的标准,会发生的事,再如何阻挡或许都还是会发生。
叶泓悯赧然低着头:「可是……我想,还是不要连累其他工作同仁,我自己做错的事,我自己应该要承担。」连医事人员最基本的医病关系都如此搅得混乱,就算当事人不怪他,离开了这日间病房,其他同仁也毫不知情,但他怎麽还有颜面继续留任。
「我能了解你也觉得很自责,不过芃希的妈妈并没有怪你。」陈冠家一手搭上他的肩,浑厚的大掌传来温暖。「或许是芃希跟母亲沟通过了吧,毕竟她也已经是个成年人,应该要有自己的自主意识。」
「对不起,陈主任,连试用期都还没满,就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剩下的这些日子,我还是会好好努力把该做的事做好再离开。」人员的流动,势必增加其他同仁的负担,没有人再怪罪,反让叶泓悯心里隐约地揪疼起来。
「你一直很努力想把事情做好,却没想到造成大家的困扰,是吗?其实这段时间你也帮了我们很多,我也很感谢你。」身为一个单位主管,陈冠家当然期待叶泓悯能够稳定留任,但对於这样大孩子般的新人後辈,或许也已有自己的选择,「如果离开这里,有想到以後要去哪里吗?哪个医院?」
叶泓悯苦笑,「我想……我可能不适任精神科吧!常常很容易就被病人的情绪带着走,连移情这样的状况都没处理好,自己就陷进去了,我想……还是先好好思考一阵子再看看。」
冻凝的空气,定住了呼吸、表情,唯有墙上时钟的秒针继续走着,唯有纠结成团的思绪还在缠绕旋转,但他实在除了自责,已经不知还能说些甚麽。
就在叶泓悯犹豫着是否该离开的时候,陈冠家轻唤住他:「泓悯,其实我在几次会谈的时候,就有感觉到芃希对你的感情不太一样。你刚来到向日葵花园,年轻单纯又充满热诚,病人很容易会对你们产生信任。她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又长得漂漂亮亮、清清秀秀的,你们这些年轻的孩子会喜欢,我想也是理所当然。本来这些感情就是自然而然可能发生,不管移情或者反移情,都是真实存在的感情,不需要太刻意逃避,也不要压抑,只要能够自己察觉,好好的处理,反而对治疗过程是有帮助的。」
「可是,我却没有处理好,本来应该要好好保护我的病人,没想到却反而伤害了她,我真的觉得很内疚。」倒吸着鼻水,叶泓悯得努力不让眼眶里润泽的液体滑落。
「你知道吗?芃希是她的妈妈连续打了两年排卵针,好不容易才生下的孩子。二十年前的生殖医学科技,比现在辛苦得更多,所以他的妈妈才会如此怕她受伤、如此放不开手。但是就是因为太过度保护、太过紧绷的爱,便让两个人都陷入情绪漩涡,母女之间的隔阂却更深。」陈冠家语重心长地说。
叶泓悯只曾从她口中约略了解沈芃希和父亲之间的情感,可是她却似乎鲜少提及母亲的事,殊不知她与母亲间,却还有着如此深切的连结。
「我没有一开始说破,其实也是相信人都是有潜力的,太过度保护你们,怕你们受伤,反而让你们都无法成长。就像一个皮球一样,打压得太用力,只会反弹得越大。虽然这样的结果,确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我觉得从芃希一开始忧郁症发作住院、门诊,然後再到日间病房,这段期间她也已经成熟、长大很多。」
没错,撇开忧郁的情绪,那女孩比他勇敢、比他坚韧,甚至有时候他也感觉,那女孩似乎要比他还成熟得多。
陈冠家将叶泓悯的离职单放入桌上的待办文件栏,再次拍拍他的手臂,「人和人之间的感情,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每一次的接触,都是一个学习,治疗者和被治疗的人之间,也是一样,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要有自觉、自省的能力。只要你是真诚的对待,对方一定能够感受到,不管後续有没有圆满的结果,彼此都会有成长。你不用太自责,芃希没有你想像的脆弱,你也要好好加油啦!」
或许,那天沈芃希硬生生把他赶走,早就知道她的母亲接下来该会如何处理这样的事,而他却还依旧傻傻地毫无所觉。她所背负的一切,他从来毫无所觉。
「主任,谢谢!」叶泓悯点点头,绽起的笑容捻揉过丝微苦涩。
「不会,你应该好好去跟宝芩说谢谢才是,她是最担心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