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百慕達情人 — 第二章 不寧靜的寧靜海(7)

午後太阳逐渐西移,邮局前的短檐遮不住,烈日斜晒打得一桌饼乾像是放在烤箱里继续焖烤,人也焖烤着。偶尔大门一开吹出了冷气,才让汗流浃背的燥热感稍稍缓解。

「玫瑰曲奇饼,有原味、咖啡、抹茶和可可,还有手工椹果软饼乾,一包只要五十元。」

只要民众一走过,女孩便拉开清亮的嗓音叫喊。但纵使是拉开喉咙,声音还是绢柔纤细地被淹没在周围人声的潮杂,犹如她绢柔纤细的身影,夹立在两个大块头学员中间。

配合每个星期三的烘焙手作,午餐饭後一批学员协助烘焙成品拿去贩卖,其他学员则留在向日葵花园参与团体社交课程。贩卖的地点固定一处设在医院大厅旁之外,另一长期合作的单位即是邮局。

自作自卖,如尤宝芩所说,对这里的病患当然亦是重要的社交技巧训练。

「你们是那个疗养院的吧。」一个老伯牵着机车停在摊位旁,瞻顾了好些会儿。

「是向日葵花园……」沈芃希抿起嘴轻声说。

「我知道,上次就有看过你们!你们摆在这里会有人来买吗?摆这里不好吧?又占了人行道的空间,人家机车要过去也不方便,挡到人家的路,而且这里不是会晒到太阳吗?也让这些病人站很久,卖得很辛苦啊!这样不行喔!怎麽不要开一个实习商店,就租一个小店面,这样就会有长期的客人啊,不然就到人家店里面寄卖嘛!医院和政府都放着你们这样也不行啦,都没人在管。还有,你们下次应该要先摆一点出来给人家试吃,试吃如果觉得好吃,人家就会来买。你都没有试吃,客人又不知道好不好吃,谁会想要买啊?」

一大串叨叨不休的指教,几位学员都愣住了,叶泓悯赶紧接话回覆:「是,谢谢阿伯热心的建议。那阿伯要不要买一包,给我们支持一下。」

机车老伯突然欲言又止地停住,遂摇摇头,发动了机车,「不要,这个太甜的我不能吃,我有高血压和糖尿病。」

老人家就是喜欢出一张嘴说教,但也就只不过会说教罢了。叶泓悯想起老家的爷爷,对着瞪大眼睛的沈芃希耸耸肩。机车引擎声远去,女孩和其他学员也笑了起来,继续对着邮局进出的民众推售饼乾。

「阿姨要不要……要不要买一包?只要……只要五十块。」另一女孩伍维晴随在沈芃希的叫卖之後,也怯怯地喊出声。

维晴是个思觉失调的女孩,病历上记录去年会考前突然发病。有个声音在每次模拟考试前,就会细碎地在她耳边嚷嚷,「把书撕掉!把全部的书都撕掉就不用念书了!」

她每次企图嘶声力竭的叫喊来掩盖鬼魅般的幻听,父母只当她是歇斯底里地发泄情绪。最後一次模拟考前夕终於忍不住,真的亲手将所有的课本、参考书撕个稀里巴烂,又哭又笑地坐在碎纸堆中自言自语,才被父母送到精神科。

药物稳定控制、幻听不再出现,这十六芳龄的女孩转到日间病房时,除了反应动作稍微缓顿些,说话有些结巴,日常自我照顾就和常人无异。

不过,她结巴的喊声确实让一位看起来五、六十岁左右的太太停下脚步。

一头像日本卡通花妈式卷毛的太太,打量着摆摊的学员,又看了一眼一旁噤声微笑的叶泓悯,再抓起一包饼乾仔细瞧过,「五十元喔,这一包饼乾才一点点,那麽少,我去菜市场大卖的五十元饼乾就好大一包。」

沈芃希皱皱眉,仍带着温柔的笑意:「阿姨,我们这都是手工作的西点,都是真材实料喔。」

「你们是那个疗养院出来的吼?难怪卖得比较贵。一包五十是没关系啦,反正当作做善事啊!」

语意似是预备要买的打算,只是说到疗养院三个字,扯动的眉头隐含着一股轻蔑,酌量一包又一包的饼乾,感觉就是个精明干练的家庭主妇。

叶泓悯忍着些许不悦,谨记宝芩姐的交代,「还是尽可能让学员自己反应和处理,除非有需要才介入。芃希和维晴都曾有多次外出贩卖作品的经验,只有大个儿阿煌因为轻度智能合并社交恐惧,可能需要你多一些鼓励帮忙。」

事实上,阿煌年龄与叶泓悯相去不远,行为动作却像个害羞的孩子。

木讷的职能治疗师碰上害羞得像孩子的学员,摆个摊冷上加冷那可不成。一见沈芃希和伍维晴神色微凝,叶泓悯正想出口回应,便听得阿煌低沉的声音颤抖着说:「我们是……向日葵花园……向日葵……」

「我知道啊!就是那个神经科的病房啊!」卷毛太太没好气地扁起嘴,带着些许不耐烦地放下捏手里的几包饼乾:「好啦好啦,我就买一包是没关系啦!我都很有爱心,以前小孩子穿不下的衣服我都捐到慈济,上次九二一大地震,我也都有捐钱做爱心捏!」

嘴里的爱心,像是了不起的丰功伟业,精神和神经分不清的卷毛太太,傲气凌人地点数自己对社会大众的贡献。

「给我一包原味,这是一百块的,要找我五十喔!五十块你知不知道,会不会找钱?」拿出皮包里的一百元交给阿煌,卷毛太太还不忘碎碎叮嘱。

叶泓悯仔细监督着,也生怕阿煌出了岔子留给卷毛太太口舌的余地。见那大男生焦惶地收下一百元大钞,缓慢打开零钱盒,数了五个十元铜板,才犹豫地将饼乾和铜板交给卷毛太太,他满意地微笑点点头,轻抚那大个儿的背,大个儿也呼出了好大一口气,裂嘴笑开。

可卷毛太太似乎不太满意阿煌拿给他的那包饼乾,「啊你这里面的饼乾有两片作得歪歪的,还有几片有点碎碎不完整,啊这个也包错,不是原味的怎麽混了一块抹茶……」

「呃……对不起……」阿煌像是作错事的小学生,嗫嚅地望着地板。

「没关系啦没关系,我是不会计较这个啦,但是可能别的客人就会计较喔。以後要小心一点啦!」挑三捡四好不容易找到一包令她比较满意的成品,卷毛太太方晃着爱心满满的背影离开。

「呃好……谢谢……」

直到卷毛太太消失在视线内,一股闷窘的空气还旋绕在四个人之间。沉默抑郁的氛围下,谁也打不起精神再重新开始叫卖。

早知道该早一些出面的,就不会让他的患者心里受伤,叶泓悯有着些许後悔。身为职能治疗师,不知这样是否算是失职?

可是,这世界不总是现实的,踏出庇护的花园,更多挫折虎视眈眈地睐视。又要怎样帮助他们独立走向人群,才能够不算失职?

「阿煌很棒啊!你有开口说,而且你找钱找对了喔!」叶泓悯握住阿煌搁在桌台上捏紧的拳头,冰冷颤意渗染至掌心让他觉得有些心疼。

大个儿侧过脸看着他,微微拉起了笑弧,在深吸一口气之後,竟开始学起沈芃希的叫卖,对着经过的路人喊:「玫瑰曲奇饼,还有……手工椹果软饼乾,一包只要……五十元。叔叔……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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