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治医师巡诊的早上,没有安排日课行程,叶泓悯和三两患者一旁观着沈芃希和小男孩的西洋棋对战,也是为了试图融入向日葵花园的日常。
那男孩真的聪明,咕溜的黑眼珠从又大又亮,又微微拉长的杏眼中,泄漏出敏锐的观察力。沈芃希费尽千辛万苦阻挡,还连输了两局。
男孩慧黠的心思,毫不隐藏地写在脸上。计谋得逞的时候,便兴奋地又叫又跳,其实看起来和一般的孩子没甚麽两样。或许专注在对战的棋弈里,是一种他最能得心应手驾驭的世界。
不知怎地,叶泓悯总一直忍不住注意到男孩额头上的OK绷,但是经过前一次碰触那OK绷时男孩剧烈的反应,他也有些心有余悸。抓了个暂歇的空档,叶泓悯以为这两个小时和他们一起围绕在一盘棋子上,一起呵笑,初步关系建立得也该差不多,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郁诚,你头上的OK绷……」
没料男孩灿笑的弧度立即再次塴垮,噤声瞪向叶泓悯。沈芃希手里来回摩娑着一只棋子,深呼了一口气才压低声音靠近叶泓悯,「叶妈妈说,他们早上一出门,小诚就被邻居的孩子丢石头,说他以後长大会像那个新闻上的坏人一样,所以他妈妈早上才会很生气、很难过,那个OK绷就是来的时候我帮他贴的。」
「啊……啊……」骤然间,男孩大叫了起来。两手一伸,推开所有阻在他眼前的大人,冲向会客室,整桌刚摆好的西洋棋,啪哒哒地应声翻落。
一个惊天的骚动,引起所有人的侧目。尤宝芩停下手里的文书工作,随着男孩的脚步追到会客室前,但那小小的房间已被男孩反锁。
叶泓悯和沈芃希万般愧疚地对望,跟随着尤宝芩不知所措杵在会客室外。从那会客室的小窗,只见孩子身体畏缩在角落,怒眼瞪着窗口又大叫两声,便将小脸埋进瘦弱的手臂中。
「怎麽回事,怎麽又来了!」是护理师庄筱芮的声音,在叶泓悯身旁轻声地问。
又来了的意思,是不只一次?之前也曾经发生这样的状况吗?
「刚刚问到他额头上的伤口,然後他就突然......好像很生气……」叶泓悯赧然地解释。
尤宝芩回头望一眼,并没有任何责备的眼色,只是拍拍叶泓悯的肩,掸掸手示意其他闲杂人等离开。
叶泓悯还不置可否,身边跟着几位住院医师和实习医师的陈冠家主任,已走到他身後,唤了他一声:「泓悯,没关系,那不是你们的错。这里先让宝芩处理就可以,你过来跟我们一起Chartrun(病历巡诊)。」
後来,叶泓悯才知道,陈主任是刻意将他支开。那孩子太过敏感,一早出门又发生令人遗憾且懊恼的事,脆弱的小小心灵像是一触即碎的玻璃,只想找个角落躲起,隐入自己的世界。
这是那男孩一贯处理挫折的方式,特别是遭受到其他孩子排挤时。将自己与外界隔绝,或许就能避免自己免受於伤害。他需要能够完全理解、接纳他的人,长期而稳定的陪伴,而叶泓悯对他来说,不过还是一个陌生人。
「他以前刚来的时候,只喜欢自己一个人推着小车子,或是自己静静的拼图,同一幅重复一直拼。後来我们为了让他多增加一些和其他人的互动,训练他的思考,想要教他玩棋,但是他对甚麽棋都没兴趣,只有看到西洋棋觉得每个棋子的造型都不同,有马、有城堡、有主教,觉得很好奇,所以我就教他玩西洋棋。没想到他一学就会了,而且郁诚其实聪明,这里很多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喔!」
围在护理站前方,陈主任一边写着病历,还抬起头看了叶泓悯笑着说:「要跟亚斯伯格症的孩子建立关系本来就不容易,他不理你你也不要太难过。把西洋棋学会了,去找他对战就对了!」
一本写完,陈主任将病历夹阖上交给住院医师,住院医师便继续递上另一本。沉重如山堆积的病历一一被巡览,又跟着主任和医师们向几个患者招呼过,果然比他前一天埋头一个小时在那病历里地毯式扫描般的阅览,快速有效得多,短时间内就认识了好几位其他患者。
不过,一半的心思还挂在那会客室里的孩子,叶泓悯三不五时侧颈注意另一头的动静,偶尔也和注视着相同方向的沈芃希对上眼。
想必那女孩也和他一样担心着,内疚着吧?
他只能远远地一笑,给她一些心理安慰,也同时是对自己的精神喊话。
直到尤宝芩好不容易说服那个将自己反锁小男孩,开了门进到会客室里,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那孩子突然对着我大叫,快吓死我。我也一直担心如果那个男孩就这样一直把自己锁在里面,不吃不喝不出来,我就挫塞了!」下班的时候,叶泓悯对着同为临床新鲜人的麻吉同学张楷霖,哇哇地陈述这两天上班的惊险事蹟。
优雅流畅的轻音乐,伴随奶油和咖啡的香气飘荡在空气中,用来慰藉一天震撼教育般的临床工作加上新进人员课程的疲累,理当是个悠闲放松的节奏。但是,他到现在握着玻璃水杯的手,犹仍心有余悸颤抖。
「笨蛋!工作人员一定有钥匙的啊,又不会让他锁一辈子!」张楷霖一个握拳,往他头上轻轻敲下。
「呃……也对吼!那我是在担心甚麽?」平息了胸口的激动,叶泓悯终於拿起汤匙,扒下第一口香浓的焗烤饭,「不过,我觉得,他如果一直不开门,工作人员硬是开锁进去,他应该会更抓狂吧!」
还不甚清楚每个患者诱发冲突的关键,他还得小心谨慎些不是?否则,还没建立任何功绩之前,便连续捅下得靠前辈收拾的篓子,岂不丢脸丢大,那这工作还支撑得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