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僧!”妖大王转头恨声道,“你斩什么妖!除什么魔!”
“你们自比做天道的践行人,如今残害苍生,又是哪门子天道!”
“你这等冥顽不灵的妖物,岂可算苍生?”
妖大王嗤地一笑,拂了拂花草,反手作盘,手边聚起些亮团团的白气。
“苍生不苍生,是你们定的,天道或者地道,也是你们定的,”那团白气越旋越大,气中心的光彩透过重重白雾,仍然闪痛了众人的眼,“难道生而为妖,就连半点主掌自己命运的权利都没有么。”
皇帝并一众将士忍不住抬起手,反手遮住那像是泛着波纹的亮光,连那汉僧也被迫眯起了眼,犹在兀自惊异道:“你不是自弃妖丹了么!怎么、怎么......”
“怎么如今却有了这样的法力?”浓稠的血液自妖大王嘴角流出,她拿袖子一揩,颜色新的血依旧沿着旧路流了下来,她闭上眼,自顾沉心静气,提炼手中精纯,“这并不是我的力量。你们神佛高高在上,晓得富人如何,穷人如何,天子如何,朝臣如何。你们却晓不晓得,山川草木中,远有比你们更宏大的力量。”
“我就算有妖丹,仍旧比不上这炼起的,一些微薄的天地之气。”她瞑目念了个决,手上那团白气自悬浮起,先是摇摇晃晃的,后如疾风般朝汉僧冲去。
纵然汉僧早有准备,法杖上的铜铃丁零当啷胡乱作响。只是他左右阻挡却都不能避开这团白气,那白团竟是遇刚则散,倏忽重凝,像是不达到目的不肯罢休的样子。
他怒目圆眦,只能睁眼看着亮闪闪的白团从他额间没进,在几要完全没尽的时候光亮大作,闪出极纯净极威严的光,刺得汉僧不得已地闭上了眼。
汉僧只以为就要如此死在这里,却渐渐发现自己非但毫无痛感,甚至灵台清明,张目能视百步外的柳叶。
过往爱恨,尽呈他眼前。
他前世托生做佛祖座前一位扫地小童子,日夜听殿前梵铃声动,日夜生长也浸出些灵根。只是那佛法晦涩难懂,比不得他数手中竹节脉络有趣。
一日失手——确实没有别的什么缘故,他不小心打破了殿前一盏水银灯。
那灯骨碌滚到地上,掉下台阶,被阶角磕破了一边,里头的灯火倏忽熄灭,地上是亮碎碎的琉璃片。
佛祖威严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小童,何以轻慢我之大教?”
轻慢大教?这顶天大的帽子扣下来,重得他脑门嗡嗡响,半天反应不过来。
“就罚你下世轮回,一步步走到我雷音寺来偿罪罢。”
他被押走前终于看到了佛祖最后的一面。
宝相庄严,慈眉敛目,他却从佛祖悲天悯人的模样下,生生看出了些要吃人的恶气。
于是他这一世生来便是一副血口蛟龙的怪模样,母亲生下他便难产死了,父亲见是个妖胎,惊慌失措下想要将他掐死,反被他身上血刺倒刺了一下,毒攻入心死了。他前半生熬尽苦楚,最后被人封住,浑浑噩噩潜在深渊,在无数荒芜的日子里生吞过往行人。
后来菩萨来点化,教导他变做人身,同他尽展前世旧事。
哦,那么说,若是没有他,母亲本该生下一个伶俐可爱的孩子,与父亲恩爱白头了?
他忍不住,这样问菩萨。
菩萨默然不语,半晌开口,又冠冕堂皇说些有相即是空的话来。
他听了不免很是失望,只是执着问道:“这一路上相助过我的人,最后被官府害死。那些官府的人如今却在哪里?我想为我的兄弟们报仇。”
菩萨忍无可忍,冷笑一声:“你当他们为什么会死,又为什么会来帮你。”后又自觉失言,仍旧闭口不谈,只是催他好生习佛法,一路上为苍生百姓斩妖除魔,造立福祉。
他不懂佛祖何苦要给他生做妖魔身,也不懂为什么要在暗中助他。
如今灵台清明,往事回忆纷沓而来,却发现这些要他破的劫难,他以为命中注定的劫难,原来天上神佛一步步安排好,要使他家破人亡,走投无路。
原来人命轻如草芥,真实血肉堆砌成的苦难,在天上掌权者看来不过是胸有成竹的棋局。
倒不如无知锦毛鼠偷佛前灯油,尚能被伪善者算作仰慕佛法,有好灵性。
那汉僧轻闭上双眼,良久不语,再睁眼时眼中一片平静。
他向妖大王轻轻点头,算作一谢。
这一路上的妖魔应劫而生,先祸害百姓,只等着他来降服,最后却发现不过是天上仙子老君的爱宠,主人来凡间走一遭,赔个礼,假言假意地痛骂一回,再拘住不准再自行下凡,已经算是惩戒过了——
他所受的一切苦难,与他有关系的人所受的一切苦难,沿路百姓所受的一切苦难,都不过是让他去斩妖除魔,去宣扬佛法,令众人相信佛法何其恢弘广大,能叫妖魔尽收袖底。
若说之前百姓的顶礼膜拜使他找回了几分意义,如今真相揭开,他只觉得愧不敢言。
他自爆妖丹,肺腑俱焚,一寸一寸地,灰飞烟灭。
“我一路行到此,已经足够了。无关喜怒哀乐,只是再没有走下去的必要。”
天风刮过,将四散的灰烬纷纷卷走,他本就如同无根水,这不难说是最好的道别。
妖大王伸手抓住一片未燃尽的衣袖,触碰到手掌时散成星星点点的灰,附在尘埃里,在黎明刚起的阳光里飞舞旋转。
她与娘娘并肩,看远处云海散去,露出青青山峰顶,晨晖不问妖魔人神,山川草木,一样热烈照耀,河水流淌着点点碎金,叶片上暖黄的日光像要在叶尖处流泻下来,倾倒在脚边草丛上。
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大聊史书记载,定康八年,贤德皇后与帝游宝山,暴病而死,帝大恸。
......
定康九年,帝不顾朝臣反对,立皇贵妃为后,起卧坐食,几如平常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