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她用一个拥抱的姿势,牢牢护住一团枕头。
长夜漫漫,星河寂寂,一壁墙内外,两个人一夜辗转无眠。
只是她来不及在合适的夜晚鼓起勇气问她,既然这么不开心,跟她回去做大王好不好。
东来的一个佛僧,竖掌念句“阿弥陀佛”,就在大殿上法杖直指椒房殿方位,声称妖气弥漫,氤氲遮日,请陛下早日设坛容他祭天作法,赶尽妖魔。
她被鹤姐姐请走的时候尚自挣扎:“姐姐,这个妖僧是个假的......”
鹤妖回头瞥她一眼:“大王,真亦假时假亦真,他身上秽气很重,但他确实是奉旨除魔的。”她悠悠叹一口气,“土地说他上一世是佛祖门前扫地童子,失手打碎佛祖钟爱的水银灯,今生变成妖魔,要一步一步走到雷音寺来偿前罪的。”
“大王,洞里没有你坐镇,山下樵夫已经打死好几个兄弟姐妹,剥了皮做衣,此等大仇,势必要报。”
“大王,你来是找夜明珠的,可是你的夜明珠呢?”
鹤姐姐还犹自说着,心里伤怀着几个同伴的死去,最终啜啜红了眼眶,怎么也说不下去。她回头望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大王,只是长叹息。
他是为修前罪做的妖精,可是妖精,其实不过是像人像牲畜像神佛的一种物族,怎么他们偏偏说妖精是逆天地而生,还大义凌然地说该赶尽杀绝呢?她明明,明明什么错也没犯呀。
错不在她,亦不在那个东土僧。可是她被迫显出原形一路餐风露宿,和族类一起泣泪相拥,只能躲在自己的巢穴里瑟瑟发抖。这样又要要怪谁呢?
天地吗?天地本是一团混沌之气,万物皆是天地的子民,大地一并养育,天星一样照耀。哪里来的谁尊贵谁低下?
错的是那些以上位者的姿态,拿着铲除异己的心,制定天地法则的神佛。
开天辟地以来,从来没有什么法则,天上的神仙可以相爱,云下是普罗众生,秩序井然又祥和,精气化成的妖精们饮晨露修妖身,笑语弥散深山林中。
一切都嘈杂而有序地存在。
现在有个人跳出来,身前横着法杖说不可以,你是妖精,妖精岂有善恶之分,无非靠摄人生气修炼妖术,杀了你是苍生之福。
她因为这个所谓的天地法则奔波逃命,甚至都没有与陷于流言中恐慌的娘娘告别。
娘娘她也会害怕的吧?这样的模样。大王惨然一笑,手拂上脸,一张尚可称清秀的脸化成星星碎尘,风一吹露出底下斑驳的面容,是一团弥散的雾气,这就是她的本体。
大王眼前水雾迷蒙,娘娘就像第一回见面时这样回头平淡看住她,眼中满是陌生——
“妖怪,你将我掳来这究竟要干什么。”
是了,她如今不是椒房殿中低眉顺眼沏茶焚香的宫女玉儿,而是寂静夜里家家户户低语中吃人作恶的妖精。
她苦涩一笑,试着张了张口,想要说我就是玉儿,娘娘你还记不记得。可是等对上她一双冷淡的眼,话到口中打了个旋咽了下去,讪讪呐道:“不、不做什么......”妖大王声细如蚊,只是小心翼翼地问她,“你.......你饿不饿?”
于是流水一般的婢女们从门外进来,端着菜肴添酒开宴,她们两人对坐,娘娘心里虽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到底看见了是什么妖怪将她掳到此地,那妖怪不再像之前那样有意躲着不见她,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边皇后动作盈巧,正在姿态优雅地用膳,对面一个声称翻天蹈海法力无边的妖大王,眼神澄澈如幼儿,手指绞着已经揉得皱巴巴的桌布,一副懵懂不安的模样。
她只想着带她出宫,却不知道带她出宫之后要做什么。或许,她本来就不是愿意出宫的?她刚刚都哭了......这个念头一上来,妖大王内心烦闷得只想翻几个跟斗。
她抬眼偷偷看娘娘,最终泄气地发现她完全一看也不看她,只是安静吃饭。
不敢挑明身份自己就是玉儿,因为她拿不准皇后会不会从此觉得玉儿就是有备而来,如果不说的话,就算最后她回到了宫里,她还可以用玉儿的身份去陪着她呀。妖大王垂头丧气坐在椅子上,很怂地胡思乱想着。
娘娘却不知道这个妖怪有这样的小秘密,她是真的随意地在吃饭。她本来以为赵家到她这一脉算是断了,被吃人妖怪抓走,死得还不甚光彩。倒是今日一见,吃人妖怪府里虽然不如宫中金碧辉煌,倒也别是一处清幽。说书人口里“红光满洞,被啃了半张面皮的人头随地放置,妖大王坐在骷髅宝座上,底下跪倒黑压压一片妖兵”的景象怕是见不着了。这么想着也觉得有些好笑,嘴角扬起轻啜一口汤,完全放松了下来。
她斜斜看了一眼低头绞完桌布又搓衣角的妖大王,不禁莞尔一笑。
饭毕妖王有意带她散散心,吩咐几个近侍不必跟上来,回头看见娘娘身姿端凝站着等她,心下不免有些得意忘形,快步走过去便拉住娘娘的手粲然一笑:“咱们走吧,带你好好看看我平常最爱去的几个亭!”
娘娘一愣,已经下意识地避开她的手,再反应过来时,那妖怪的脸上真真切切露出了受伤委屈的模样,竟有几分不忍,但到底没说话。好在妖怪立刻侧过脸,言语中神采奕奕地指给她看山顶上有棵古树:“这树自我生下来就在啦,可惜好像没有要修成精的意思,不然此刻怕已经能说故事给你听了。”
其实妖王还是不敢回头对上她,只装做三分不在意和七分的快乐的样子,给她说些四百年来的八卦和传说,一路上避着看她的眼睛,错过了娘娘一直眼神复杂凝视她的样子。
待到了亭中两人坐下,皇后细嫩面庞边的碧玉耳坠子轻轻摇晃,端正衣领露出来雪一般的脖颈,弧度美好又圆润。她垂眸望着妖大王低头避让的黑脑袋,半晌开口:“你不说说你自己吗。”她心思复杂间,改了一贯的上位者口气,柔声道,“你这一路上,好像,有很多要说的?”
妖王只以为娘娘戒心还未放下,但她其实早想和娘娘说说自己,在宫里的时候她作为小玉,听尽了娘娘不为人知的心底话,自己却是支支吾吾胡编乱造了些回报给她,她向来自诩行正身直,不免觉得这算是极不坦诚了。
心下愧疚,她垂着头犯了错一样呐呐道:“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我是从山雾里凝成实体的,如今也......”她试着掰了掰指头,到底还是放弃了,“大概也四百多岁了吧。”说着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娘娘一眼,但是娘娘面上一片沉静,情绪反应藏得滴水不漏,妖大王泄了气一般继续说道:“这本就是无主山头,我成形了就抱来镇山石自立为王,收了些同我一样无家可归的精怪,成日里修些小法术,一年还是一天,对我们来说实在没有什么分别。”
妖大王说到后来沉浸话题中,细细讲了洞里每个妖精的来历,说得个个是身家清白,只恨没有个良家证掏出来给娘娘看。皇后也只是面色沉静如水地听着,间或礼貌问一句推动话题,妖大王觉得气氛越聊越轻松,两人相处竟如多年好友般随意,于是也渐渐挺直了腰板露出了本来面目:她本来就没错嘛!
忘形间,她抬手越过横栏折了根野草叼在嘴边,摇头晃脑十分可爱的模样:“皇后娘娘。我们一洞小妖兢兢业业钻研法术,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被那些人传成这个样子,你可别真信了。”
皇后认真地点了点头,开口终于问道:“那你把我带到这是为什么?”
正在叼着野草摇晃的妖大王明显地一噎,极快地瞟了她一眼,又摇头晃脑地看远处:“想带就带过来了嘛,我们可是妖精呐。”沉思了一会,索性把草一呸,改托了下巴看她,来来回回装作仔细打量了一番的样子,想起了以前在宫中和娘娘一块偷看的话本里的台词,嘟着嘴小声说:“或者是见这位小姐你年轻美貌,想要掳你来做压寨夫人?”
“那你愿不愿意啊?”妖大王抬起头朝她笑,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
皇后被她这样看着,居然忍不住一下子红了脸,只是转脸不看她,又岔开话题道:“之前就有得道高僧说宫中有妖气,想必是你府上哪个入了宫?”她细细想了想,冷静了下来,“你们是不是早就埋伏在那儿了?”
妖大王一愣,怕她想着想着觉出小玉其人的不对劲来,做贼心虚,连忙坐直了身子把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盖处,电光火石间她只好开始漫天胡扯:“不是,我这府上清清白白的,这阵子都没有出去的。对了,我有件事要问你。赵端年,是你的父亲罢?”
皇后极诧异地看着她,面色变了几变,最终声音里带着几分遮遮掩掩的急切,开口问她:“是了,怎么了?你知道我父亲?”
妖大王话说出口已是万分懊悔,她其实从没见过已故的赵老将军。还是因为这位皇后娘娘,她才动了心思四方打听,知道赵将军保家卫国一生,最后慷慨赴死,殷实家私全留给一个宝贝女儿。可是弱势女子难以只身立足,先皇后仙逝不久,当今皇上就迎了她入主中宫,拒绝也拒绝不得,仿佛是众望所归。
她初打听的时候心中忿忿不平:赵老将军为国捐躯也就罢了,到头来钱财也充了公,可怜心尖上的宝贝女儿,虚顶皇后尊位,有名无实还寄人篱下,世人皆以为赵氏一族蒙圣上恩泽,荣宠无边,哪里想过红墙黄瓦中,从此多锁了一位女儿的青春呢。
妖大王紧皱眉头瞧着皇后,摇了摇头说:“知道是知道的,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赵家军呢?”她叹了一口气,“这么些年来一个人,你寂不寂寞?”
父亲撇下你孤零零地走了,族人把将你送进宫里去当作了不得的荣耀,他们都问你还在求什么啊?身居后位万人之上,父亲尸骨被葬进忠义陵,氏族荣耀加身。你有什么可不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