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昕璇很明白她不能待在成大太久,所以在引见林启艾给赖卓群、并讨论了大致实验分配後,她便不顾林启艾与赖卓群错愕的表情,又回到了中华制糖;她实在对杨宜桦不动声色的猜忌太了然於心,尤其今早跟杨宜桦表明欲重启「味觉提升计画」时,杨宜桦那充满防备的猜忌与质疑,到现在依然使她心跳加速——还好她及时稳住阵脚,不然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回到公司,她才刚把车停妥,另台银色休旅车也俐落地停在她隔壁。
她从车内看去,那车的车窗摇下来,赫见黄计笑起一脸灿烂地跟她打着招呼,她也露出微笑回应,太阳眼镜底下的双眼仍忍不住翻了白眼。
打开车门,左脚刚碰到地面,黄计的大嗓门就来了。
「周博,刚跟赖博幽会回来呀?」
她听了心底一沉。
看来,黄计对於她的行踪了然於心——想当然尔,他是从杨宜桦那儿打听得来。
果然,杨宜桦还是相当信任黄计,但她却连黄计早上请假了,都还是许依如跟她说,她才得知。
杨宜桦说到底,多少还是提防着自己啊。
「黄博说这什麽话?现在是启艾在跟赖博幽会,哪轮得到我这黄脸婆?我可是把人交出去,就乖乖回来了。」她摘下太阳眼镜,面露微笑。
「唉呀,所以现在是启艾接棒的意思?」
「呵呵呵。」她以笑代答,接着话锋一转,「说我呢,黄博一大早也去兜风?」
「没什麽!去金属中心谈一件合作案罢了。」听到话题回到自己身上,黄计撇撇嘴,方才一脸的神采奕奕顿时收敛不少。
「喔?」黄计的反应可激起她的好奇心了,「金属中心?咱们制糖业跟金属中心有什麽关联?」
「就是因为没关联,所以还没定论啊,就是谈谈合作的可能性罢了。」黄计看似不想谈太多。
「黄博,你我都是化验课的人,」她边说边将身子挨近黄计,「很多事情我们应该要知会一下彼此,这样做起事来,想必会比较缜密,才不会漏洞百出、前功尽弃。」
「周博这话什麽意思?」黄计不悦道。
「没什麽意思,」她微笑起来,那张被黄计藏起的假单,依旧稳稳地躺在裤子口袋里,「我说的只是处理事情的真理罢了。」
「这道理我当然明白,」黄计伸了懒腰,那颗大肚腩呼之欲出,「想当初你还在中级研究员时,我已经是高级研究员了,我吃过的盐说不定都比你吃过的饭要多。」
「这是当然。」她见黄计嘴巴闭得紧,也没打算再浪费时间,「想必黄博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我就先离开了。」
「嗯嗯。」黄计点点头,一转身就离开了。
她耸耸肩,也转身回到办公室。
一坐下,她马上打开电脑、连上网路,开始查阅金属中心的网页。
不出多久时间,她就大概搞懂黄计到底在忙些什麽——原来工业局为了激发国内医疗器材的发展潜能,拨了研究经费高达五千万余元给金属中心;看来黄计是为了这丰厚的研究经费,才前去金属中心谈合作的可能性。
但,这有什麽好不能说的?
她沉吟了几秒,依然想不透,最後决定不再花费脑力在这目前无解的问题上。
她拿起手机,在方才林启艾拨给她的号码上,输入了「木头」两个字;一想起木头,她的脑海又不免浮起林启艾那总是来不及隐藏的惊愕表情,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林启艾小自己十一岁,这差距在她眼里可以算是「小朋友」了;但林启艾却有着与她印象中的小朋友有许多不同:林启艾喜爱隐藏自己的情绪、表情总是保持在冷淡的范畴里、非常安静,不聒噪、也不急於表现自己。
但她出社会多久了,那些特意隐藏的情绪,在同龄人或许不轻易识破,但她其实一眼就大概可以看出那些情绪起伏;也因此她才会故意对林启艾做一些事情、说一些话语让林启艾反应不过来,藉以观察真实的林启艾到底是什麽模样。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林启艾的真实情绪会跟她表面意欲维持的假象相差如此大——她发现,其实本质接近於傻愣的林启艾,真的满可爱的。
接着,她把所有琐事自脑海中剔除,进到细胞实验室。
她很喜爱操作细胞实验。
在这空无一人、与外界达成一定隔绝程度的空间里,她可以很自在地、不受任何噪音干扰地思考、计划许多事情。她操作实验时很是投入,若非有人自外头敲打玻璃窗,她往往会投入实验直到晚上八、九点;她很爱那种感觉,那是种可以一头栽入另一个世界、可以不管现实世界如何转动翻转的境界——但今天例外,她感觉才埋入另一世界没有多久,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她将无菌操作台里的火源熄灭後,才离开操作台并拿起手机。
手机萤幕上显示着「木头」来电,时间显示为下午四时十五分。
「喂?」一想起木头,她藏不住笑意。
「周博,可以请你来接我吗?」
「启艾,很累吗?」不知道有没有听错?她好像听见林启艾口气中的疲惫。
「嗯。」林启艾有气无力,「麻烦你了,抱歉。」语毕,断了通话。
她愣在原地。
过了两秒,她才知道自己被挂电话了。
什麽跟什麽啊?这小屁孩竟然挂我电话?她到底有没有当我是她长官?
她忽然有点恼怒。但她自己也明白,当初可是她坚持要林启艾上自己车的;纵使不悦,她也只能摸摸鼻子、赶紧把实验收拾好,出门去接那根木头。
大约二十分钟後,她靠边停好车,正准备要好好教训林启艾一番时,她瞧见林启艾一脸沉重。
「还好吗?」她打量着打开车门的林启艾。
「嗯。」只见林启艾面色沉重,「砰」的一声便落到副驾驶座里。
没料到木头会是这样的反应,她依然不禁恼怒——虽然觉得有些不寻常,但她不想关心太多——那太有失她身为长官的尊严了。
於是,她假装没看到那凝重的表情。
但车子开没多久,她又忍不住偷看了林启艾一眼,不看还好——哪知才几秒的时间,林启艾的面色越来越差、双唇甚至已是苍白。
「还好吧?」她有些吓到,「启艾,你还好吗?」
「不是很好,我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林启艾痛苦回道。
「喘不过气?」她看见林启艾额头上的点点汗珠,内心一惊,赶紧将车子停在路边,
「怎样?还好吗?需要去医院吗?」她已经紧张地语无伦次。
「不用…周博…很抱歉。」林启艾紧闭双眼,嘴巴却依然在诉说着抱歉。
「嘘,不要说话,要扶你出来透气吗?」她忍不住翻了白眼。
「好。」林启艾尝试着走出车外,接着却奇怪地伸手到眼前,紧接着就要重心不稳——
「小心!」她即时抓住那双手,那一碰,却吓出她一股冷颤——林启艾的手,怎麽那麽冰?
她努力保持冷静,扶住林启艾的腰侧,让她坐到路边。
坐下後,只见林启艾又伸出手,那个动作——看起来似乎是想看看自己的双手,却又在下一秒开始狂乱害怕起来。
她见状马上又伸手抓住她。
「不要怕,休息一下就好了。」
木头是看不到自己的手吗?
她忽然一股恐惧浮上心头。
真的休息一下就会好吗?
她忍不住想起那一晚,在冰凉的病房里、母亲躺着的病褟里,那瑟缩的肢体及那越来越看不清的瞳孔……她摇摇头,现在可不是回忆的时候。
眼前的林启艾看起来依然痛苦,同时双手紧紧捏着她的手捏得发疼,但她根本不在意那种疼。
她只想要仔细看着那张脸,如果有一点不对劲,她一定、一定、一定要在最快的时间,把林启艾给送到成大急诊,绝对不能再有任何遗憾。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原先扭曲的面部肌肉终於渐渐松弛下来、双唇也总算慢慢恢复成淡淡的粉红色……林启艾是不是比较好了?
她还在认真观察,林启艾却忽然打开双眼,与绷紧神经的她正眼相对。
就这样相视了几秒。犹如世界停转。
「谢谢你,昕璇。」林启艾开口。那口气十分温暖,双眼似乎有泪水转动。
这时她才终於松了口气。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一直紧抿着的嘴角也终於轻松了起来,「你终於愿意叫我昕璇了啊?」说着,也不管此举是否恰当地,右手疼惜地摸上那张还被汗水霸占的脸颊,「脸色红润多了,觉得还好了吗?」
「好多了,抱歉,让周博担心了。」
「你的口头禅是抱歉吗?不要再对我道歉了。」她假装有点不高兴,同时往上拨了林启艾的浏海,「还有你刚刚不是叫我昕璇吗?干嘛又叫回周博?」
「……。」木头似乎非常僵硬,一言不发。
是不喜欢她的触碰吗?
「你刚刚好像快晕倒了,是怎麽一回事?」她转了话题,同时将手收了回来。
「我有『贫血性缺氧』。」似乎因为少了她的碰触,木头这才总算笑答。
「所以是贫血吗?」她有听没有懂。
「许多女生都有贫血,但很少人会贫血到缺氧的情况发生——我就是那少数人之一。」林启艾慢慢说着,「我对於空气中氧气浓度的敏感度很高,一旦氧气浓度过低,一般人可能会觉得闷、或甚至没什麽异常感觉的时候,我就已经会十分难受、甚至会有刚刚的情况发生。一开始会头晕、耳鸣、眼花、疲软,再来会恶心呕吐、心慌、呼吸急速,再没处理,就会像书上所写的,皮肤指甲嘴唇发紫、昏倒休克,甚至死亡。」
「那麽严重?」她听到「死亡」二字惊道,「那你刚刚还不去医院!等等死在这里怎麽办?」她相当生气,重重打了一拳在林启艾肩头。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根笨木头!
「就感觉还没那麽严重啊。」林启艾委屈地揉了揉肩膀。
「这样还不严重!所以刚刚是因为我的车子缺氧?」
「应该不是周博车子的关系。」木头若有所思。
「又叫我周博!」这根木头到底是怎样!
「呃,我刚刚的意思是说,不是『昕璇』你车子的关系。」木头赶紧更正。
「嗯。」她忽然心中一惊,「既然不是车子的问题,所以是做实验引起的吗?」
如果是,这可糟了——没错,比起木头缺氧死亡,她更担心她「想做的事情」死亡。
「应该不是吧?我以前也有做过动物实验,还没有过刚刚的情形发生。」木头否认。
「人是会变的。」她感觉木头有些心虚。
「嗯?」
「你以前没有过,不代表现在就会没有。」
「以前没有过,不代表现在就会没有……」木头呆愣愣地复述着。
「天都要黑了,走吧,回公司!」她不想等木头思考,看了手表後,俐落地站起身,一双手却已经伸给林启艾——手伸出去她才想起林启艾对她的碰触不是瑟缩就是抗拒,忽然觉得该把手给抽回省得被这根木头打坏行情。
正踌躇间,林启艾此回却没什麽犹豫地伸手抓住,让她将自己给拉了起来;她惊讶之余,还是不忘赶快放掉双手,两人便各自坐入车内。
「启艾。」启动车子没多久。
「嗯?」
「如果是实验的关系,你不用勉强,身体是最重要的。」她故意说着,实则是想套林启艾的话。
「我明白。请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完成这个实验。」
「那就好。」她点点头。至少木头还有想做她「想做的事情」,那便好了。话说完,她的右手却又再次不由自主地往林启艾左肩上拍了拍——下一秒,她就把手给收了回来。
我我我…到底在做什麽啊?
她不懂自己怎麽会一直本能地把手伸出去触碰林启艾,把自己搞得好像一直想偷吃下属豆腐的好色长官一样——明明以前她是最常被吃豆腐的那个,怎麽现在好像角色对调了?
而且林启艾还是个女孩…对对对,就是个女孩,才会激起自己的母爱。
谁叫她刚刚那个快晕倒的样子那麽可怜……对,就是这样子没错。
所以,她一直想伸手碰林启艾,只是一种母爱的表现罢了。
对,就是这样子没错。
她终於稳住情绪、本来热腾腾的情绪也因而跟着冷却。
当她们好不容易回到公司,已是晚上六点。
「今天辛苦了,快回家休息吧。」停好车後,她淡淡笑道。
「好。」林启艾不知为何愣了一小下,但随即打开车门,「今天谢谢你,那我先离开了。」
「路上小心,拜。」她在林启艾关上车门後,油门一踩、一个回转,就这样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