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糖潮 — 第二部05

回到办公室已是八时十分,她见到林启艾已是直挺挺地坐在座位上。

她靠近一看,发现林启艾正在研读昨天所作的笔记。

她忍不住心一软。

「嘿,不好意思,等很久了吗?」她轻声问道。

林启艾似乎被她给吓了很大一跳,但随即以冷静的脸庞对上她。

「周博,不会的,我也才刚到。」

她看到林启艾亟欲隐藏的、被吓得惊魂未定的双眼,感到很是好笑,但她选择不去戳破她。

「对了,周博,这是假单。」林启艾拿出压在笔记本下方的单子。

「好喔。」她顺手接下单子,「所以,你想好怎麽防止假单又消失的方法了吗?」

「呃,把假单拍照,然後寄电子邮件给所有长官?」林启艾迟疑地说着,「又或者,把照片印出来,然後寄双挂号到所长办公室?这样邮局那儿就会有所长收件的证据了?」

「嗯,也是可以啦。但启艾,你每张假单都要这样搞吗?你是想要黑得发亮了,是吗?」她有点傻眼林启艾会给出这麽慎重其事的答案,「你刚刚说的是对的——只是那是用在准备撕破脸、像是递辞呈的时候。」

「噢,原来如此。」

「启艾,这是我的假单,我交给你罗。」她把假单交回给林启艾,林启艾一脸疑惑,但还是伸手接了过去,「好了,现在你是我的长官,你有我的假单,你却想把它挡下来,为什麽?」

「……因为我讨厌你?」林启艾有点不是很肯定。

「答对了。」她很满意,「所以现在时间再往回调,我又把假单交给你了,你却不会想把它挡下来,为什麽?」

「因为我喜欢你?」木头这次回答地相当快,似乎懂了一些道理。

「是因为你不讨厌我啦,你这麽直白,我会害羞,哈哈。」她没想到林启艾会这样回答,一时被逗开怀,忍不住捏了林启艾的脸一下。

林启艾整个脸马上羞红了起来,还笨拙地笑了几声。

她开始觉得这根木头挺有趣的。

叩叩叩。

这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请进。」她轻声道。

「周博!」她听声音就知道是许依如。

「你怎麽来这?黄博呢?」她没料到家管严的黄计,会让许依如晃到她这边来。

「哈罗,启艾!早啊!」许依如像是没听到她的问话。

「早啊。」林启艾微笑道。

「借我一下你们家周博,好吗?」没等林启艾回答,许依如一把就把她往外头抓去。

「喂喂,小菜鸟到底在做什麽?我等等要去成大出差欸!」她有点不高兴许依如的作为了。

「周博请先别生气。」许依如边说边把办公室的门给关上,留了林启艾一人在里头,「今天啊,就是黄博请假啦,不晓得他请的是什麽假?神神秘秘的都不跟我们说,害我们大家猜很多答案,像是割盲肠啦、割包皮啦、割双眼皮啊,哈哈哈哈。」

「请说重点。」她不客气地打断许依如的滔滔不绝。

「总之就是,他昨天吩咐我要把他的办公室清扫一番,我就很不高兴呀,我是来做研究的,不是做打扫工的欸,怎麽会要我打扫呢?我在家可是千金大小姐,连抹布都没怎麽拿过呢!」

「许依如。」她快要不耐烦了。

「好啦,重点就是,黄博的办公室其实也不怎麽乱,我随便用抹布这边擦擦,那边扫扫,就没什麽可以整理了,我就坐在那边纳凉、顺便观赏一下他的办公室;忽然间,我发现印表机的进纸匣,那些纸排得好乱!我把那些纸拿出来,想说把它们敲整齐,结果我一敲,被我敲出一张比A4还小的纸。」许依如边说着,边拿出她口袋中一张折得小小的纸,「周博,你看我找到什麽?」

她接过来一看,忍不住眯起眼。

这可有趣了——这不正是林启艾那张「消失的假单」吗?

她不是没想过黄计恶整林启艾的可能性,只是猜想永远不及证据来得令人震撼,她看着手上的假单,上头的字迹跟方才林启艾亲手递给她的假单上字迹一模一样。

所以,黄计为什麽要藏林启艾的假单?

她不免想起那场紧急会议。

整场会议,黄计与杨宜桦念兹在兹的,就是「试用期结束就让林启艾走人」这件事。

这又是为什麽?

「周博,这件事怎麽处理?当初闹得沸沸扬扬,不还给启艾一个公道吗?」许依如忿忿不平。

「依如,谢谢你,这张让我先保管,好吗?」她问。

「当然可以啊,周博打算怎麽处理呢?」

「我需要想想,这件事你当作没发生过,对你会比较好。」她明白许依如是出过社会的人,不会想淌这个浑水的。

「好,我会帮周博保密的!」许依如不出她所料地一口答应,只是用了一种更高明的说法答应,顺便卖了一个人情给她。

「那就谢谢你了。」她微笑,顺着许依如的意,向她买了一个人情。

送走许依如後,她马上把那张假单折好放入口袋内,并确认周遭没有人後,才转身回办公室。

回到办公室里,她看见林启艾依然认真地看着笔记本,似乎未察觉方才门外发生了什麽事情。

见着那脸木头,她忽然有种「眼前的女孩好单纯、好无力」的感觉。

她…要帮她吗?

她不禁想起,五年前,她的上司——赖卓群辞职後,她也曾经受过杨宜桦及黄计的百般刁难,只因她曾是赖卓群的人马,他们便想尽办法想将她逼走;但与林启艾不同的是,彼时的她已在中华制糖打滚五年,因此面对他们的刁难,她总有办法应对,最後也被她逮到机会,在杨宜桦住院却无人照料时,每天不厌其烦地探视、照顾他,总算才让杨宜桦把她收为自己人。

先不论为什麽黄计要藏假单,也不论为何在紧急会议上,黄计与杨宜桦念兹在兹让林启艾试用期结束就走人,目前她可以确定的是,林启艾被「恶整」了。

她不禁想起十年前刚进中华制糖时,就有赖卓群这个慈青带领着她认识环境、学习操作实验,赖卓群明明才长她五岁,却常常让她觉得他已是一个长者——除了他成熟温柔的言行举止,他不符年龄的满头白发也常让外人误以为他甚至比杨宜桦更为年长。

赖卓群的表现有目共睹,要不是「他」使赖卓群深陷诈欺官司里而自请离职,赖卓群现今大概已是至少副所长等级的地位。

要不是「他」,要不是「他」。

想起那段往事,她忍不住握紧拳头,情绪霎时冷冽。

「走吧。」她冷淡地对林启艾说道。

「是,周博。」林启艾闻言,马上乖乖地起身,拿了包包便跟在她身後。

她让林启艾上了她的车,接下来就是沉默的空间。

她本就讨厌听歌,尤其是开车时,那源源不绝的乐声每每搞得她心浮气躁——过了这麽久,她依然觉得「安静」是最好听的乐声。

但她才享受寂静没多久,木头便打破了这美好的寂静氛围。

「我以为周博都是坐火车通勤。」

「噢,你说自强号那次呀?我那天车子借人了,所以才搭火车的。」

那一天,在嘈杂搞得她耳朵隐隐作痛的人声里,一个亮橘发女孩就这样出现了。

不知道是因为橘发太过亮眼,还是因为女孩长得标致,她的目光从那时起便跟随着她——只见她一路踉跄、直到她「碰」的一声,如小屁孩般地跌坐在隔壁的座位时,她的座位因为连动也激起了摇晃;那摇晃不仅没有晃掉她注视的眼神,反而晃出她找她攀谈的勇气……

她瞄了一眼现下正小心翼翼观察车内、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橘发女孩,霎时觉得时空错乱,「话说,你那天好凶噢。」

「啊、没啦,因为我比较怕生,所以那天对周博不是太客气…真的很抱歉。」林启艾笑起尴尬。

「没关系,这没什麽,出门在外,防人总是好的。」

她又忍不住想起五年前「那件事」。

是啊,防人总是好的;她现在宁愿把所有人想成坏人,也不想相信那万中选一可能存在好人的机会。

两人之间的对话没有维持很久,巨大的沉默马上又降临在她们两人之间。

她暗算了一下时间,大概还有十五分钟才会抵达成大——这样的时间长度刚刚好。

「启艾。」

「是?」她不用转头,也知道木头又愣住了。

「启艾,你当初为什麽会想进来中华制糖?」

只见林启艾挺了身,似乎胸有成竹。

「我要你把内心真正的答案说出来,不要讲面试那一套喔。」

「这……」林启艾顿时哑口无言。

「拜托,这个问题每一届都会问,我也有被问过啊。但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麽会想进来?」见林启艾犹疑,她乾脆说出自己的答案——她可没时间慢慢等,「我想进来,是因为我是生科博士。听起来好听,却不容易找到像样的工作,所以我进来中华制糖。你呢?为什麽你想进来?」

「周博,我真的没想那麽多,我报名考试,然後考上了,所以我进来了……就这样。」

「嗯。」

这就难办了。

看来这家伙并不是视中华制糖为优先首选,原来只是因为「不小心」考上了,所以就进来看看;既然如此,前两个月如此水深火热,她怎麽会没有想离职呢?

一思及此,她的心不禁往下沉。

说不定,林启艾早已盘算离职,只是刚调来她这儿,所以想要再观察一下、试看看再下决定吧?

这可难办了。

一颗犹疑不定的棋子对她想做的事,是十分不利的。

「周博,请问你还好吗?」林启艾又忽然打断她的思绪。

「嗯?还好啊?」她忽然一股烦。

「喔,没有,因为觉得你好像跟依如说完话後,心情变得不太好;心情没有不好就好了,抱歉。」林启艾碎念一堆。

「你会想离开中华制糖吗?」她决定乾脆直问了。

「嗯?」林启艾再一次愣住。

「启艾,我就直说吧——你在黄博那儿的评价很糟糕,又因为假单消失旷职一个月,这些事,有让你想离开吗?」

你想离开吧?

拜托,直说吧,不要隐藏、不要假装、不要硬撑,我「想做的事情」不是拿来让你试看看、幸运、不小心的游戏。

只见林启艾沉默了大概两秒,「周博,我不会想离开。」

「喔?为什麽?」她完全没有料想到林启艾会给出这个答案。

「因为我想要再试着做看看。」林启艾的回答却让她非常不满意。

「纵使已经确定『无法通过试用期』,你也想要试着做看看吗?」她挑衅着。

只见林启艾愣了好一大下,「周博这话,是什麽意思?」

「启艾,你的试用期已经被评为不合格了。」她冷淡地说着这个会让林启艾晴天霹雳的事实,「即便如此,你依然想要试着做看看吗?」

林启艾大受打击。那张小脸瞬间没了血色,表情像是瞬间飘过好几种思绪想法。

「启艾,你想放弃了吗?」她催促着林启艾。

林启艾有点懊恼,「有点。」

终於。

「启艾,如果我是你,我是不会放弃的。」

她调整呼吸,准备开始说服眼前脆弱的木头。

对,「说服」。

这几年,她说服了执拗又难搞的杨宜桦不下十次,说服眼前这只社会新鲜人应该不是难事吧?

但也不一定,人家可是根木头,说不定还拥有一对木耳。

「还有四个月,我们可以做非常多事情,为什麽我说你会被解聘,你就真的认为会被解聘呢?在中华制糖,很多事情都不会有定论。」

语毕,她认真地看着林启艾。

但林启艾那张嘴却紧闭着,看来并不想回应。

「启艾,你自己也说,假单是无缘无故不见的,所以才害你旷职一个月;第一个月时,黄博也说你是有史以来表现最差的新人。所以,现在他们因为这样决定解聘你,你甘愿就这样投降?」

她见林启艾脸色越来越臭,明白眼前的木头生气了——也是,谁这麽走霉运还不生气的?

「我是你的话,我会做出一件让他们惊讶地目瞪口呆的事情,让他们明白,失去我会是多麽大的损失;还是你就甘愿让他们随心所欲地要你走,你就得走?你的人生追求的是什麽?我追求的是理直气壮,所以我会对抗,而不是忍气吞声。」

但林启艾依然紧闭着那对木唇。

这小屁孩脾气真大。

是忘记这里谁是老大了是吗?

她有点不高兴了。

「启艾,你生气了?」但她说出口的,却满是关怀的话语,这让她自己都有点讶异。

而林启艾那混蛋依然一言不发。

「启艾?」但她一开口又不能自己地满满关怀,该死。但混蛋依旧沉默。

「对不起,启艾,别生气了好吗?」

这突如其来的道歉,不仅吓到林启艾,连她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语言中枢受损了,不然怎麽会一直不自觉说出这麽孬种的话?

要知道她外表温柔,内心却是腰杆挺得很、绝不轻易低头道歉的女人。

算了,她的目的是要先安抚好这小屁孩,先吃点亏不要紧。以後看她怎麽好好利用这颗棋子!

「周博,不要这麽说!我没有生气。」木头终於开口了。

「那就好。」她微笑。

但她还是没能坚定林启艾留在中华制糖的决心,她果然错估了木头脑袋跟耳朵的坚硬程度。

「启艾。」

「是?」

「我刚刚说的,希望你可以想想。如果最後还是决定要走,那我是不会拦你的;只是你要记得,每件事情的处理,都要谋定而後动。」她顿顿,「耐住性子,是处理事情的不二法门,好吗?」

「好。」林启艾顺从地回答。

没时间了。

看来,今天先让木头好好跟赖卓群做实验吧?

後续的,之後再慢慢对她洗脑……

不,是「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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