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番飙车，她总算在下班前赶回中华制糖。一开门，却差点与从里头走出的人撞个正着。
「唷，这不正是我们的新科主持人——林启艾吗？」那男人见到她，马上酸言酸语。
「黄、黄博好！」她尚未自惊吓中回神、也没听清楚他说些什麽、也来不及思考为何黄计会出现在这里，嘴巴倒是已经自主地打招呼了。这是她在黄计团队一个月训练起来的技能。
「我不好！」黄计对她吼完，便无礼地走了。
今天是怎样？犯太冲吗？怎麽大家对自己都是非冷即凶？她愣在办公室门口数秒後，这才走进办公室。
「回来了？还好吗？」只见周昕璇镇定地看着她。
「一般般。」明明很好奇刚刚黄计到底来这里做什麽，她依然忍不住冷淡。明明昨天还在懊恼自己对周昕璇使脾气的；但她实在对周昕璇早上的冷淡耿耿於怀，早已不想理会昨天的懊恼。
「『一般般』是什麽意思？」周昕璇挑眉。
「这是今天的实验纪录。」她只是拿出今天的实验数据。我不想说，你自己看。这是她的意思。
周昕璇见她如此，没说什麽，但也不伸手将实验数据接去，反倒将身子靠了过来看着。昨天在成大时，被她像撞枕头般撞出的那股香味，又再次窜入她鼻腔。那香味犹如一股暖流，瞬间融化她不少幼稚的冷淡；她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努力在那云淡风轻的香气中提振精神。
周昕璇则专心地端详着眼前的实验数据。实验结果显示，她昨天做的两盘细胞培养液，经过十六小时的培养後，结果是nothing——显微镜下空空如也，连一小颗细胞都没看到；虽然依照操作标准程序，需要等培养满四十八小时才可以确认实验结果，但其实大致在此时就可以确定成败。除此之外，实验纪录簿也详细地记录她微调了实验步骤中的两个项目，又再做了两盘细胞培养液。总之，目前实验已经进入trail-and-error的阶段。
「我明白了。」周昕璇拿了一本书给她，「这是给你的。」
「这是？」只见那书封洋洋洒洒地写着「味觉细胞分离合作案」，除了计画名称外，还有印着主持人姓名——林启艾，下方则列着协同主持人——杨宜桦、周昕璇。很明显，这是一本计画书。
「这是你的计画。」周昕璇在一旁轻轻说着。
「我的…计画？」她愣住，右手抚过「林启艾」三个印刷体字，感觉很不真实。
「对，你的计画，你的第一份计画。」周昕璇定定地看着她。
她想都没想过自己会当计画主持人，一时情绪复杂。开心吗？好像不是。震惊吗？有一点。她细细咀嚼情绪，好像有种莫名被肯定的感觉，却又有种说不上来、怪怪的感觉。
「昕璇……」她发现她可以越来越自然地直呼周昕璇的名字，「为什麽让我当主持人？我根本是细胞实验的门外汉。」
「门外汉为什麽不可以当主持人？」周昕璇依旧定定地看着她，「我说你可以当，你就能当。」
「是这样说的？」她咋舌，「那如果失败了，怎麽办？」
「那你当然就要为这个计画负责。」周昕璇眯起眼。
「这…？」她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她的确是有拚最後四个月的打算，可她还没跟周昕璇说她的决定啊。昨天在车上，周昕璇的话语还言犹在耳——「如果最後还是决定要走，那我是不会拦你的。」昨天还柔声地要她好好想，怎麽今个儿一本计画书就这样热腾腾地送到手上？她还莫名其妙被拎着挂上主持人的位置，甚至还得负起失败的责任？她是打算拚四个月没有错，若没拚出一个结果，她毫无疑问会被解聘；但如此的解聘遭遇，与担任主持人需负的实验失败责任，在她心中，还是有一大段的差异。她完全无法接受周昕璇这样的作法，连问她一声都没有，便迳自给她拱上主持人的位置，她便要顺理成章地承受这些责任？这不是她想要「拚四个月」的方式。
她终於咀嚼出那股复杂的情绪——原来那是被欺骗的羞辱感。而那股羞辱感马上衍伸为愤怒，与方才幼稚的冷淡，混合为一种不顾一切的盛怒与抗拒。
「昕璇，」她把手上的计画书捏了捏，「我不觉得我有能力当主持人——我也不想当。」说完，便把计画书退还给周昕璇。
「这是什麽意思？」周昕璇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
「意思就是，我拒绝担任计画主持人，我也无法承担计画失败的责任。」眼前紧皱起眉、温柔面色尽失的周昕璇，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当她意识到自己正忤逆上司时，一颗心怦怦地急跳着。但她不管那麽多了，反正总归是要离开的。
周昕璇没有说话，一张小脸蛋没有盛怒时一般人常见的红晕，反倒是面色惨白、嘴角失去以往的微笑弧度地，如此盯着她。两人之间的气氛马上降至冰点。
此时办公室忽然响起敲门声。
「请进。」周昕璇的口气，冷到几乎可以把空气结冰。
「周博，抱歉打扰了！」周昕璇的助理——张哲探了头。
「有什麽事？」周昕璇的语气依然冷淡，也不看张哲，眼神依旧紧盯着她。
「呃……」或许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氛，张哲愣了一下，但随即识相地假装没事，「课长要我通知您，明天上午十点整，请到他的办公室开会，说是要讨论跟金属中心的合作事宜。」
「我明白了。」周昕璇微微点了头。
「呃，那我先下班了。」张哲对她投以怜悯的眼神後，匆忙地关上门，溜了。谁也不想惹看起来心情极度恶劣的老板。张哲离开後，办公室立马又回到被打扰前那股冷冽的僵持。
「林启艾。」周昕璇冷道。
她被周昕璇前所未有的口气给吓了一阵哆嗦，原本盛怒的情绪顿时被削弱不少。
「你看看这是什麽？」周昕璇拿起压在键盘下方的一张纸。
她接过来一看，大惊——这不是当初递给黄计的假单吗？怎麽会在周昕璇的手上？
「这是有人在黄计的办公室找到的。」周昕璇冷淡地回答她没问出口的疑惑，「也就是说，你是被黄计恶搞的。」
「恶搞？」她愣住。脑海中马上浮现她莫名其妙被冠上「旷职一个月」罪名的场景。那时，不管她怎麽说，就是没有人相信她真的有递出假单，她被老孙责备、被黄计奚落，甚至还因为这样，害她明明还有四个月，却已确定无法通过试用期。
「为什麽他要这样做？」她原本就有猜想黄计在整她，但如今看到手上那张莫名消失的假单、再听到周昕璇亲口说出的事实，她原本削弱不少的盛怒，又再次爆发。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但黄计嘴巴紧的很，我问不出个所以然。」周昕璇停顿一下，「但目前可以知道的是，有『不知为数多少人』，都想弄走你。」
她说不出话来。不知为数多少人，都想弄走我？她无法置信。她又没有做什麽，为什麽想弄走她？她招谁惹谁？他们又凭什麽这样欺负她？
「所以，我才会把你列为主持人，而不是一个幕後名不见经传的实验操作者；对，就算你是细胞实验的外行人，但我依然期待你可以做出成果。只要有成果，我就有办法把你留下来。」周昕璇手里的计画书被握成了卷筒状，「不过，目前看来，你似乎连担任主持人的勇气都没有。所以，我们做个了结也好，趁大家都还没投入太多的心力前。」周昕璇严肃地说道，「林启艾，如果你真的要因为一个我们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的原因，就这样顺着他们的意离开，那我们这个计画也不要做了。我明天就去把这个计画注销——这简单的很。」语毕，周昕璇拿起包包，转身就要离开。
「昕璇？」她赶紧叫住周昕璇。她这时才明白周昕璇的用心良苦。而她又对周昕璇做什麽了？
但周昕璇没有理会她，只是自顾自地往门口走去。她急了，她该不会真的把人家惹毛了吧？她赶紧追上她，也没时间鼓起勇气、伸手就拉住了周昕璇的手——她的手，依然是会吓到她的那种冰。但周昕璇总算是停下脚步了。
「昕璇，对不起……」她求饶道。
「没什麽好对不起的，我们只是想付出的程度不一样罢了。」周昕璇依然冷着一张脸，欲将她的手给拨开。
「我也有想付出啊！我只是看到要当计画主持人吓坏了！我被黄博恶搞我也很生气啊！」她赶紧将那双手抓得更紧，「对不起！好吗？对不起！」
「不用勉强，真的。」周昕璇轻柔地拍了她的手，「我想回家了，我累了。好吗？」语毕，依然作势要离开。
「我、我没有勉强啊！我想留在你身边！前两个月我本来真的想就这样一走了之！但我来这的第一天，我们一起做实验做到好晚，我那天就决定要留下来了！是因为昕璇你啊！」她急着表明自己的心意，把内心深藏的秘密都哗啦啦地全部倒了出来，「全部都是因为你啊！对不起！」
下一秒，她抱住了周昕璇。她感觉到周昕璇全身震了一大下，但她没有时间、也不敢去思考自己的动作是否逾矩；而周昕璇终於也这样乖乖让她抱着了，再也没有作势要离去。
周昕璇的身体，好小好纤细。她抱着，还来不及感到害羞。
「你抱完了没？」周昕璇依然冷漠，但语气已软化不少。
「你不要走，我就不会抱了！」她警戒地不敢完全松手。
「你真的很喜欢我啊，启艾？抱那麽紧？」周昕璇挑眉问道。
她愣住。她喜欢周昕璇吗？喜欢啊、她当然喜欢——就像喜欢一个长官那样啊。
「我不会走的，放开吧。」周昕璇看着一脸纠结的她，忍不住嗤笑出来。
看见那迷人的笑容，她才总算听话地将周昕璇腰上的双手放开了。
「昕璇，对不起。」随後是可怜兮兮的道歉。
「算了，没关系。」周昕璇拨了拨浏海，「所以，你决定要当主持人了吗？」
「我会。」这次她没怎麽犹豫，坚定地答道。
「喔？」周昕璇挑眉，「你认真？那如果实验失败了，你愿意负起责任？」
「我认真的。」她拿起计画书，「即使实验有可能失败，但想起我被恶整的那两个月，我如果就这样默默做实验、或甚至不战而败……」她想起过去犹如地狱的时光，再看着眼前曾经消失的假单，一股气愤隐隐作动，「…那我会很唾弃我自己！」
「是这样吗？」周昕璇笑起一股恶趣，「你刚刚不是说，是因为想待在我身边吗？」
「唔…对…还有想待在你身边……。」她想起方才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马上红起脸。
「好，我明白了。」周昕璇满意地微笑道。
「就这样？」
「不，不只这样。」周昕璇摇摇头，「启艾，接下来，你不只要把实验做好，你还要去跟许依如、李梅祈套交情。」
「许依如？李梅祈？」她被这天外飞来一笔给愣住。
「对，你的同梯，还有你前团队的同事。」周昕璇点点头，「启艾，在你回来前，我跟黄计为了那张消失的假单，刚结束一段不小的口角；总之，他认定我去偷翻他的办公室，才找到那张假单，接着就是我要他不要再动你的主意。」周昕璇平铺直述的口气，像是在描述一件跟她毫无相甘的事件，「——对，没有意外的话，我跟黄计杠上了。」
「什麽？你跟黄博杠上了？」她惊道，虽然仅仅在黄计那儿待了两个月，但那短短的期间，就足以让她明白黄计有多恐怖，「是因为我，你才跟黄博杠上吗？」
「当然是因为你，不然我干嘛招惹他？」周昕璇翻了白眼。
「对不起。」周昕璇的直白马上激起她的歉疚。
「又在对不起。」周昕璇又翻了白眼。
「我本来就该道歉啊！如果不是因为我，你跟黄博也不会杠上吧？他之後会不会也开始整你？」她想起黄计的招数重重，越想越沉重。
「这个用不着你担心。」周昕璇一副没事般地微笑道，「你手上的事情就够你担心了。你现在要分离味觉细胞，还有跟许依如、李梅祈套交情。」
「为什麽我要跟她们套交情？」想起要交际，她便满腹不情愿。从小她便不喜交际，她不仅对人群恐惧，对於过度热情聒噪的人更是敬而远之——偏偏许依如、李梅祈都是热情过头又异常聒噪的女人。想起要跟她们套交情，她不禁头皮发麻。
「你觉得呢？」周昕璇眯眼问道。
「你想我在她们身上，套出一些黄博的事情？」她不是很肯定。
「对。所以明天开始，我会不定期举办聚会，你一定要参加，把握机会跟她们弄熟。」
「嗯。」纵使感到困难重重，她紧握手中的计画书，「我会努力的。」
「启艾，记住你此时此刻的愤怒，这样无论你想做什麽，都会有一股非完成不可的决心。」
「昕璇。」她忽然感到一股很强烈的疑问。
「嗯？」
「你为什麽要帮我做那麽多事？还跟黄博杠上？」周昕璇不可能因为才刚跟她熟悉两天，就平白无故替她做这些事吧？虽然如果真是如此，她会感到一股没来由的喜悦。
「我自有我的打算。」但周昕璇却不想多说，「六点半了，要一起走吗？」
「好。」她有些幼稚地沮丧道。
这是她们两人第一次并肩走在下班後的公司园区里；下班後的园区显得阴暗沉静，两个人的走路婆娑声响成为她们之间相处的节奏。在此时，她才发现周昕璇原来比自己矮一些些——她一直以为她们差不多高。她们先抵达汽车停车场，但周昕璇没转进去牵车。
「今天好命给人载。」周昕璇笑笑地回答她疑惑的表情後，两人继续往前走向机车停车场。
「启艾，你是高雄人？」周昕璇忽然问起。
「是呀。」她答道，对於周昕璇总是神来一笔的问话感到一头雾水。
「所以你是通勤？」
「不是。」
「不然呢？」
「我在外面租房子。」
「喔？住哪里？」
「呃…住离这边不远。」
「多不远？大概靠近哪里？」
「呃…靠近永康黄昏市场附近。」
「唉。」周昕璇忽然叹了口气。
「怎麽了？」
「林启艾，你真是句点王。」周昕璇扶额道，「看来我需要教你『如何快乐聊天』。」
「『如何快乐聊天』？我觉得我聊得挺快乐的呀？」她愕然。
「你聊得挺快乐？」换周昕璇愕然，「好吧，或许你是真的很喜欢我。」
「呵呵呵。」她只能乾笑。
「又来了。句点王。」周昕璇忍不住翻了白眼。
她们就这样边闲聊，边走到一台红色机车旁。
「到了？」周昕璇问道。她点点头。
「好，那今天辛苦了，早点回家休息吧！」周昕璇俐落地道别。
「你呢？」她疑惑道。
「我今天好命有人载。啊，说人人就到。」周昕璇甫说完，两道头灯马上自远处投射而来。
她望去，只见一台蓝色休旅车自远而近开来，车上的驾驶似乎看见她们两人看着，於是贴心地切换为小灯。没几秒，车子停妥在她们身边。车门打开，一个高瘦、满头白发的男人自车上走下。
「赖、赖教授？」她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嗨，启艾，你也要下班了？」相较於她的震惊，赖卓群显得淡然自在。
「是。」她还没自惊吓中恢复。赖卓群？周昕璇？赖卓群？周昕璇？赖卓群？周昕璇？！
「辛苦啦！早点回家休息吧！」赖卓群似乎没看出她的惊吓，「走吧？」他问着周昕璇。
「嗯哼，启艾，拜。」周昕璇在离开前，还拍了她两下。
「嗯，拜。」她愣愣。
车子开走了，她依然愣在原地。虽然昨天在成大时，她就隐约觉得周昕璇与赖卓群的关系匪浅，甚至有情侣或暧昧中的味道；但感觉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了。她一时无法忘怀方才赖卓群自车上走下时，她心中那炸裂的一声。她在黑暗中若有所思，最终叹了一声，罢了。
她发动机车，不出几秒，也离开了阴暗的中华制糖研究所园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