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芊的房间很小,光是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书柜,就已经占了大半了,再摆上她的画架和颜料,已几乎没什麽空间。
夏夜时分,芊芊洗过了澡,在房里依然显得闷热,她戴着发箍翻上了浏海,仍不时用手翻翻後头披散的秀发散散热,电风扇嗡嗡地摇摆着,光着脚丫子踏在磨石地板上也是温温的,感受不出一丝丝的清凉感。
书桌上搁着她的课本,但她却坐在画架前,手握着画笔和调色盘,继续创作她那幅油画──在那广袤的旷野中,出现了一道绚丽的长虹,一只隐藏自己缤纷色彩的枯叶蝶,正准备翩翩飞向彩虹的天际……
忽然,一阵铿铿锵锵东西摔碎的巨响从房外传来,打破了浸渍在画中的枯叶蝶!
芊芊吓了一大跳,她顿时抽离出画的意境,双眼咕噜噜地转着,还没反应过来她所听到的是什麽,发生了什麽事。接着,她又听见母亲在客厅大声骂人的声音……
原来,是父亲回来了,父亲又跑回来要钱了!
芊芊听得最关键的一句话,就是父亲说:「好啊,你不给我五十万,我就把晏晴交给昌哥去做『赚呷查某』,昌哥说她长那麽漂亮,可以卖到好价钱,我的债就清了,还有剩咧!」母亲说:「你这只畜牲!动歪脑筋动到自己女儿身上了?你休想动晏晴的主意!你赶快去死掉算了,我杀你我要坐牢,让那些牛头马面去杀你啦……」
接着,便是一连串响亮的巴掌声和母亲的尖叫声,传入芊芊耳里。
芊芊再也镇定不住了,赶紧跑下楼去……
她不敢现身,躲在楼梯间的墙後悄悄窥视着客厅的动静──那一堆摔碎的东西布满了地面,那人高马大、穿着汗衫、理着平头的父亲,直打着母亲的耳光,一阵拉扯之後,母亲跌坐在墙角,父亲硬扯出母亲紧握在手中的那叠钞票之後,终於停手了,直向门外扬长而去。
这时候的母亲,体力已经耗尽了,被汗水浸湿的发丝散乱地爬在脸庞,只能含着火恨的泪水,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丈夫拿走她赚的那些辛苦钱。
等父亲走出大门後,芊芊才现身走到客厅来,想去拥抱满脸通红、嘴角出血的母亲。
在她心里,下午那个对她连打带踹的母亲已经不见了,现在她看到的,只是被打得狼狈不堪的母亲。
芊芊光着脚丫,小心翼翼地绕过满地的碎片,走到母亲这里来。
「妈……」
没想到,母亲不领情地推开了她:「走开啦!看到你就想到那畜牲生的!」
芊芊无辜的眼神望着母亲一会儿,听母亲这样说她实在很不高兴,但她没有反驳,只说:「好啦好啦,我把摔破的东西扫一扫。」
其实芊芊跟父亲并不熟,她小时候,父亲赌赢了钱高兴时,偶尔还会买个玩具给她玩,长大之後,就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的父爱,换来的只有家暴,以及当她穿着单薄的居家服时,父亲一对色眯眯的眼神死盯着她全身上下看,令她觉得很不舒服。
「妈……」她扫完了一地的碎片,看了一眼靠坐在墙角欲哭无泪发着呆的母亲说,「我扶你回房休息好吗?」
母亲毫无表情,也没理她,她也不敢再多管母亲了,就暗自离开。
她回到房里,坐在她的画前发呆。
忽然,她发现自己的脚丫子趾缝间黏呼呼的,往脚上一看,鲜红的血沾染了两根脚趾头,她走回房的地面上也沾了些许的血迹,是刚才光着脚丫清理时被碎渣刺伤了。
她去浴室用水冲着脚丫,这时她才感到被割伤的刺痛,地上的流水参着泛红的血色,漩入排水孔去。
冲了脚,她拿来医药箱,把脚趾头止了血,上了药水,贴上小贴布。
这时候,房外又传来姊姊的房门大力开启的声音,然後砰地大力关上,芊芊又吓了一跳,赶紧跑去房门外一探究竟,只见姊姊披着刚洗过澡还没全乾的秀发,随意穿了外出服装,连隐形眼镜都没戴,只挂着她的粗框眼镜,背着包包,气冲冲地准备下楼去。
「姊,你……你怎麽了?这麽晚了你要去哪啊?」
晏晴站在楼梯口,回过头来,芊芊顿时见到她板着一张忿恨的脸孔,目光如火,看起来很恐怖,她对芊芊说:「我要回学校去!每次那个『人渣』回来就扰乱我的心情!他刚才怎麽讲的,你有听到吗?要把『我』卖到妓院去,他是什麽东西呀!要卖我?我先把他杀了再说,我早就想杀死他了!我原本是明天回去的,但我现在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晏晴恨父亲。她长大之後从没叫过他一声『爸』,都称他为『人渣』,在晏晴心中,她早已断绝了父女关系。
「可是,妈她……」芊芊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们要不要留在家里陪妈啊?」
「唉!」晏晴手插着腰说:「我跟你说啦,妈她自己不知道求解脱,我们在旁边一直护着她也不是办法,只会弄得我们一起受累。我之前就跟她讲过好几次了,去验伤、去申请家暴保护令、去法院告他、去诉请离婚……,现行法律的管道这麽多,她都不去做,说什麽『他不让她离婚』啦,『他好像最近也有改』啦……,哼!谁不知道那『人渣』不离婚是为了不要断送自己拿家里钱的财路啊?现在早就修法了,只要提出家暴、身心创伤的证据,就可以判决离婚了,还找那麽多藉口?她要当缩头乌龟,那也是她自己的事,我也懒得管了,那都是她自找的,我也没办法。所以,芊芊,你不要再做傻事了,没有用的,到时候只有累坏自己,吃力不讨好!」
「可……」芊芊快没主见了,不知是该听姊姊的,还是坚持己见。
「唉──」晏晴深吸一口气,神情稍稍缓下:「好啦,你也自己好好想想吧。你在家小心一点罗!」
「可是,现在已经这麽晚了,公车早没了,你的机车又在学校,你要怎麽回去啊?」
「我叫了Uber,约在公车站牌那。」
晏晴拿起握在手中的手机,低下头滑开萤幕看着......
「呃……那个……」芊芊想挤出任何话语,试图留住姊姊,或是试图跟不知何时再见面的姊姊多说几句话,她看着姊姊的光脚丫子说:「喔,对了,你赤脚下楼要小心,刚才有摔破东西,地上可能有碎渣……」
晏晴阖上了手机,昂起头来,目光如炬,一副睥睨不轻易被击倒的神情对芊芊说:「放心,割不死我的!」
她说着,便下楼去了。
芊芊听着姊姊的脚步声经过了客厅,接着,就是母亲的哭喊:「晏晴啊!你要去哪里?你不要走,不要留我一个人在家啊……」母亲呼唤姊姊的声音很凄厉,却丝毫唤不回姊姊出门的决心。
母亲说留她一个人在家?那芊芊呢?她在家的,母亲并没把她当成在家里吗?
纱门砰的一声,姊姊出门了。
◆
家暴,无论习惯与否,都足以蚕食着心灵;因为施暴者不是外人,而是自己最亲的人,在应该属於自己避风港的家里,埋着不定时炸弹。如此一来,家里不但避不了风,甚至比外头的滂沱大雨更可怕。
经过了昨晚这场恐怖的梦靥,又是一个曙色绚烂的早晨,天空湛蓝色和金黄色渐层的渲染,山头镶着金边的炙亮晨光,为渐转苍翠的青山奠了底色。
芊芊梳了整齐的马尾,身着白色衬衫校服、深蓝色系的领结,和相同深蓝系格纹的苏格兰裙,斜背着『迎曦高中』四个大字的书包,她的脚昨晚被玻璃割伤,脚趾头贴着小贴布,索性穿着夹脚拖鞋,略跛着走向公车站牌。
她上了公车,坐在後面倒数第二排座位。昨天父亲的事,她余悸犹存,也没睡好,她郁卒地蹙着眉,双目无神。
她惺忪的睡眼望着窗外发呆了一会儿,便把双脚伸去前座的椅下,悄悄地脱下夹脚拖,让受伤的脚丫子纾解纾解,然後闭上双眼小睡去了。
公车走走停停,车内穿着各所学校制服的学生也渐渐多了起来。坐在她隔壁座位的人,来来去去地换着,都比她还早下车。
骤然,不知发生了什麽事,公车紧急煞车,全车的人都向前倾了一下,芊芊也被惊醒,她伸长了脖子看了一下前方的路况,倒没发现什麽,於是继续睡去。
一会儿,前面有个男学生喊着:「请问这是谁的鞋子?」
芊芊有听到他的喊声,但她不想理会,继续睡她的。
忽然间,她想到她自己的脚是脱着鞋子的……
「啊!该不会是我的吧?」
她偷偷看一下自己的脚下,愕然发现搁在脚旁的夹脚拖鞋真的少了一只,难道是刚才的紧急煞车滑到前面去了?再看看前面那男生拿着的那只夹脚拖,真的是自己的……!现在上学时间,有谁会穿着夹脚拖呢?当然是她自己的啊!
其他所有人的脸孔,也正一边笑着一边四处观望,等着看谁来认领……。
「糟了啦!糗大了!要这样当着大家的面去认领吗?」
芊芊想着,别无选择,於是她尴尬地,难为情地举起手来说:
「呃……不好意思,是我的啦!」
在一阵稀稀落落的笑声中,这位男同学笑容可掬地走过来,把那只夹脚拖鞋递给芊芊。
芊芊羞赧地接过自己的鞋子说:「谢谢你。」
霎时,她才真正看清楚那男同学的面貌──他一头短俏的发型,炯炯有神的明眸,尖挺的鼻梁,正绽放着灿烂的笑靥,而露出美丽如同女子般的皓齿。让她眼睛发亮的是,他的卡其制服上绣着蓝色鲜明的「建国中学」和三条杠(三年级),又不经意地,看到他另一边绣着的名字是『裴慕谦』。她与这位第一志愿高中的学生眉目交会着,瞬间,她一股莫名的仰慕涌上……
「不客气。」那裴慕谦又灿烂地对芊芊一笑,她的校服上绣着『向芊芊』也被他注意到了;顿时,他的眼神定在芊芊那张清纯的面容上了。「咦,我感觉你有点面熟……」他顿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对了,你昨天是不是有去世贸?」
芊芊吓得瞠大了双眸,顷刻间似乎睡意全消,她想到自己昨天在世贸,可说是个完全不起眼的丑小鸭,而且刚从工坊工作跑出来,一身没梳理的狼狈样,怎麽会被他注意到?难道,是因为自己当时做了哪些不自觉的糗状而使他印象深刻吗?反正绝不是好事。於是她故作疑惑的表情说:
「呃……没呀!你认错人了吧?」
这下子换慕谦尴尬了,「噢,可能是我认错人了,对不起。」然後,他就走回前面去了。
芊芊早已胀红了脸,赶紧穿上夹脚拖,以免糗事再重演。
那男生竟然认出芊芊,更是令她难以想像。
芊芊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了,更别说看看其他人脸上的表情,铁定都在偷笑着她鞋子的事。她瞥头望向窗外,脑海里却渐渐地充满了方才那男生的面容,和『裴慕谦』那名字。
过了几分钟,芊芊悄悄转了转她的黑眼球,偷瞄一下前面站在走道的他……
他的身高应该有一百八吧?挺高的,手里正捧着一本《TIME》杂志认真地读着,耳朵上戴Mp3的小耳机,也许是在听杂志上的英文文章吧?他埋头读书的侧面模样,陪衬着专注的眼神和轻声读念的唇齿,如此认真的男孩,还真迷人呢!
芊芊含情脉脉地,不由得扬起了微笑。
她咬了咬唇,从书包里拿出她那本如影随形的小画簿来,悄悄地将那男生的侧脸速写下来。
外廓、眉宇、眼睛、鼻子、嘴巴、肩膀、手臂、头发……,对於有绘画基础的她而言,十几分钟就能勾勒出正确而神似的轮廓和神韵,这并不是一件难事。
她基本速写完成,并且在旁边写下了『裴慕谦』三个字。
公车又靠了路边停车了,捷运站到了,她要下车转搭捷运去了。
一时之间,她只是捧着画簿站起身来走出座椅而已,那男生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了。
「他没在车上了,应该也是在这站下车,他也要转搭捷运吗?」
她如此想着,下车後四处望了望,也没见到他的影子。
她微微翘起受伤的脚趾头,跛着走进了捷运站。进入月台时,列车的警铃已在催促,她也不管脚伤了,三步并两步啪哒啪哒的,在车门关上的那一刹那进了车厢。
车上人多拥挤,只是空着博爱座没人坐。她倚着门边的栏杆站着,逐渐忘却了搜寻那男生的欲望,这样大海捞针,她的潜意识里早知不可能再相遇了。
「妹妹,你脚受伤,你就坐博爱坐吧!」她身旁站着的一位阿姨对芊芊说。
「呃……不用了,我站着可以。」
「没关系啦!既然受伤就要多休息,博爱座就是给需要的人坐的。」
「嗯……好吧!谢谢阿姨。」
芊芊道了谢,便坐上了博爱座,不一会儿,她又不自觉地睡着了。
她低着头,放在大腿上的画簿,也随着她的入睡而松手滑落地上,站在一旁的人替她捡起,轻轻的放回她的大腿上,她的手动了一下,之後又没任何反应了。
不一会儿,她的画簿又掉了。
那人再度替她捡起,放回她的大腿上。其实那人很想偷翻一下这本画簿,但他心中的道德观叫他不要这样做,况且车上众目睽睽。
芊芊依然只有一点点的回应,用手压住画簿,但头也没抬起,气若游丝的说了声:「谢谢。」
『中正纪念堂站』的语音广播响起,这是建中学生下车的站,着实让芊芊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她坐过头了。
她应该要在台北车站下车转搭淡水线的,她慌忙地站起身来,自己没握好的宝贝画簿随着她起身而掉在地上,她也没发觉,当车门一开,她冲了第一个,想要赶紧去搭回程车。
「喂!同学,你的东西!」
刚才频频替她捡画簿的那人,拿着画簿直喊,只见芊芊迅速地消失在人潮中。
这个人,其实就是裴慕谦。
在捷运上,他站在博爱座的右前方大约两公尺处,他们两人上车之後并没互相瞧见,直到芊芊坐上了博爱座,才让幕谦发现她。幕谦只见她坐下之後,就闭上了眼睡去,也不好意思去打扰她。到了站,她又匆匆的跑了不见人影,根本没机会跟她说话。
慕谦也始终纳闷着,向芊芊绝对是他昨天在世贸遇到的那位纯朴又特别的女孩,自己不可能错认得这麽离谱。况且昨天她也是拿着『一本画簿』画画,现在,她也遗留了『一本画簿』。
他拿起手机翻出昨天拍那清纯女孩的照片瞧瞧,虽然只拍到侧面,但从侧面看也认得一定是她没错,况且……他拍到的那双夹脚拖,正是他方才在公车上捡起的那只款式。
他出了捷运站,边走边翻了翻这本画簿,看到了昨天showgirl的速写,一眼就认出这是晏晴,神韵相似度可说是90%,这不就证明这女孩昨天有去世贸,而且跟他在晏晴姐的同一群人中吗?
蓦然,他发现最後一幅画是『他自己』!
他竟然在这本陌生女孩的画簿中,看到了他自己的速写?
他起先不敢自做多情,或许是相貌神似而已,但,画像旁边,牢牢实实写着三个字──裴慕谦。
无庸置疑的,这百分百是他自己了。
他对向芊芊更好奇了。「好特别的女孩!今早不是在公车上一面之缘而已吗?捷运上她在睡觉,没发现我,所以,她画我的素描应该是在公车上完成的罗?这麽短暂的时间就能把我画得这样传神?她总是穿着夹脚拖?应该是她的脚受伤,上学才穿拖鞋吧?她的脚为什麽受伤呢?」
『迎曦高中二年三班向芊芊』
他回忆着方才在公车上见到芊芊制服上的绣字,早已深深映入了他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