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记忆是从什麽时候开始的?
是那个大雪的日子,被送到另一人怀抱中的时候?还是第一次的力量暴动,身体宛若被撕扯成两半的时候?又或者是初次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眼前模糊,却能闻见清晰的血腥味的时候?
一次又一次的贪恋与遗忘,然後是一次又一次的残忍与教训。
直到最後他终於记起全部的过往,只想安分守着当下,不再奢望。
…
「我是你的父亲。」
亚连脸色白了几分,男人与他相似的面容此刻成了最好的证明。男人无视一旁拉比恍然大悟的眼神与神田抿嘴不语的表情,开口说到。
「祭月是你母亲给你取的名字。」带着怀念的目光落在了亚连的身上,「你的长相随我,但是轮廓还是可以依稀看见她的影子,比如……」男人伸出手指,在自己的眉梢轻点,「眉毛。」而後又划过自己的鼻翼,「还有鼻子。」
他慢慢朝亚连伸出手,想要碰触对方的脸庞,「你们笑起来也很像,总是会微微抿起嘴,眼神特别的明亮……」
他的话语中断在亚连後退的步伐以及被他挥开的手。
亚连低下头,放在身侧的双手随着肌肉的紧绷在微微发抖。忽然寂静的瞬间,他彷佛可以听闻皮肤下的脉搏,以及汩汩的血流。
「祭月……」
那个男人在低声地叫唤,投射在他身上的恳求目光几乎将他灼伤。
「他现在叫做亚连‧怀特。」
视野里,那双修长的脚往侧边迈了一步,下一秒,对面那炙人的目光就被彻底隔断。
「我们时间有限,在你陷入那些陈年往事前,能不能先讲些重点?」神田毫不退缩地迎上对面那人瞬间变得凛冽的双眼,手上暗暗握紧了并未入鞘的刀,「他那乱七八糟的血脉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左眼上的封印,又是怎麽来的?」
「看来你知道的不少。」男人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了神田的身上。
「是不算少。」神田坦然,「但是我想我们都需要你的解释。」
男人跟神田僵持着,谁也不肯退让一步。亚连却在这时忽然开了口,「银月一族。」
神田与拉比怔了一下,男人眼神有些闪烁,望向从神田身後走出来的亚连。
「你知道?」男人小心翼翼地问到。
「我知道。」亚连闭了闭眼睛,又叹息似地补了一句,「……我都想起来了。」
十六年前的事、十三年前的事。
夜色中的屋子,压抑着的呻吟,止不住的血崩。
亚连内心自嘲,为何他一直没能想起来呢。
「十六年前,你不在。」他语气平静,不带指责。
「我当时并不晓得。」
亚连看见男人的身躯颤抖了一下,他的声音充满了苦涩。
「等我回去的时候,早已过了数年,而你母亲……」
被族里以叛族之罪除名,屍体烧成了灰洒在野外,连个可以凭吊的衣冠塚都寻不着。
「你那时究竟在哪里!」亚连忽然提高了声音,控制不住的黑色情绪缠绕,左眼上的印记又开始浮现,「作为一名伴侣、一个父亲,你究竟在哪里?」
他记得他的母亲虚弱地请求别人救下他,也记得那双微凉的手以及最後落在额头上的那个带着爱怜的吻。
那是他活了两世第一次明白某种名为「母爱」的东西。
『祭月,我的孩子,好好活着。』
却是如此短暂就被剥夺。
「豆芽菜,冷静。」神田压住亚连的肩膀,催动着自身的力量。第二次进行压制的他不再像当初生疏,很快便控制住身边的人,「你们是不是该仔细说明一下。」
他这样说着,眼睛却是直直地盯着男人。
男人这次没有再保留。
「最初的银月一族其实不叫做银月一族。」男人说到,「许久之前,我们正确的名字叫做吟月一族。」
信奉月亮的原世界人类跨过了分裂的时空,在守世界定居、繁衍。
「千年以後,吟月一族分裂成了两支血脉,一支名为银月,另一支族名为朔月。我隶属于银月一族,而她则是朔月一族的人。」
故事其实很老套,少年少女来自对立的阵营,在懵懂时相识,相识後相爱,相爱後被迫分离,分离後迎来死别。
「银月一族的天赋能力是光,朔月一族的天赋能力是暗。大概也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我们尽管拥有同一个祖先,我们两族根本水火不容,通婚更是族规中明订禁止的。」
「所以你们两个算是私订终生,而作为你们两个的孩子,亚连刚好继承了两边的天赋能力?」已经憋了很久的拉比终於找到机会插嘴。
一下子太多爆炸性的消息让他有些晕呼呼地,原本以为只是个救人的小行动,没想到却演变成过往大揭密。
「没那麽简单。」男子摇了摇头。
「恩?」拉比忍不住发出疑问。
「银月一族与朔月一族的居住地只隔着一条河,你以为这麽多年来,违反规定的只有我们吗?」男人嘲讽地笑了。
他当初立下誓言,远走他乡,为得是回来之後能够改变些什麽。却没想到那些冥顽不灵的长老早就知道他的事情,趁着他不在族内的时候穷追猛打,最终逼死了他的另一半。
男人竖起一根手指,「一个。」
男人明白自己在迁怒,女子居住在河的另一端,以她的身份就算银月一族的人想动她也没有办法,而她的死亡也是意外的成分居多。
但他还是克制不住,或许只要这样,自己的愧疚感就可以少上那麽一些。
「这麽多年来,银月一族与朔月一族共同的孩子,能够活下来的只有一个。」
光与暗的力量本不该存在同一个身体之中,一旦失衡便会有死亡的危险。过去到现在,根本没有继承两方血脉的孩子能活下来,绝大多数都直接夭折在母亲腹中。像亚连这样不仅顺利生产下来,同时运气好有人立刻帮忙建立封印避免失衡的,前所未见。
「你现在很危险。」他看向亚连,「大战时候的情报已经传了出去,那群老家伙不会放过一个公然违反族规的存在。」
「真是愚蠢的理由。」神田嗤笑。
「看来不管哪里都有糟心事啊。」拉比感慨地说到。
而亚连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男人。
「祭月,你……」
「亚连。」他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对方,「请叫我亚连。」
那汹涌的负面情绪重新被理智压回深处,他第一次不退不避,冷静地打量起眼前的人。
那是自己二十年後的倒影。
感受到体内力量因为与对方彼此呼应,而控制不住想要亲近的躁动。亚连终於清晰地意识到前面这人,确确实实与他血脉相连。
尽管他并不想承认。
「亚连。」听见亚连的坚持,男人的眼中滑过失望,「你还是坚持要离开?」
「是的。」
「他们已经知道你在Atlantis了,你只要一踏出这里,哪里都不安全。」
「我们也说过,若我们可以找来这边,这里也称不上安全。」神田不悦地插话。
「现在还只有银月一族的少数人知道这件事,但这只是一时的。」男人没有理会神田,只是看着亚连说到,「像今天这样的事只会越来越频繁。」
「我明白。」
「留下来,我能护你周全。」
「很抱歉,但我不需要。」
「你能不能不要那麽固执!」
空气振动了一下。
亚连没有回答。
男人用力地闭起眼睛,等到张开时已经隐去刚刚失控的情绪,「抱歉。」
他挥了挥手,收起不小心逸散出来的力量,「你回去後,不要随意离开Atlantis的范围。你们学校的防护近期会修缮完毕,这段时间,别落单了。」
「放心吧。」拉比把手从装着符纸的口袋中拿出,笑嘻嘻地走了过来勾上亚连的脖子,「我们会帮忙注意的。」
神田也收回了半出鞘的刀,哼了一声站立在旁。
男人翻出了一颗水晶,递给了亚连,「收着。」
亚连接过了水晶。
「里面是银月一族天赋能力的控制方式。」男人慎重地说到。
「你左眼上的血缘封印,原本是银月一族用於封印部分力量,避免一些天赋能力过强的孩子不懂控制而伤了自己。等到十八岁成年後,封印就会完全失效,在那之前,你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而不会失衡。」
「我明白了,谢谢。」
亚连道了谢,男人因为他的客气皱了皱眉,最终却还是什麽都没说。
「走了。」神田上前,穿过两人之间,往房门口走去。
拉比先一步到了屋子的玄关,推开了大门。亚连此刻才注意到,这栋屋子竟是座落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间,也不晓得神田他们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回去再说。」神田注意到他一瞬间的恍神,丢下一句话之後踏出了门外,朝着亚连伸出手,「动作快些,不要磨磨蹭蹭了。」
「你的语气就不能好些吗?」亚连无奈地看了眼神田,心情却意外地轻松了起来。
不过是被追杀,自己又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经验。
看着跟往常一样的神田与拉比,亚连在心里鼓励起自己。
站在房间门口的男人看着亚连从原本的压抑恢复了过来,不再受负面情绪的影响,眼神中有些诧异与松动。
「等等。」
他叫住了亚连。
亚连停下跨出门的步伐,回过头看向男人。
男人有些艰难地张了张口,「……你恨我吗?」
岁月磨厉了男人与他相似的眉角,稍显冷硬的轮廓说明他并非一个好相处的人。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面对自己的孩子时,却是有些笨拙的、局促不安的。
男人还在等待他的回答。
亚连摇了摇头,他忍不住转头望了望门外。
拉比在几步之外,橘色的头发被林间洒落的光线照得斑驳、灿烂。神田站在门旁,伸出的手没有收回,袖口的金色纹路随风摆动,流淌在黑色的布料上。
「我不恨。」
室内过於朴素的床单与窗帘衬得男人银色的发丝乍看之下接近灰白,宽大的衣袖静悄悄地垂落着,如同那人雕塑一样的动作。
「我并没有恨你。」
这是真心话。
他有不满、有指责,却没有怨恨。
「过去已经过去了。」亚连首次在自己这名血缘上的父亲面前露出了真实的笑容。
「我现在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