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的诊间,像是热门京剧上演到高潮,一字一句宏亮而拉长的尾音,从门内传来。纵使门上灯号已然停顿了将近半小时未跳动,候诊区里久等的民众只是频频皱眉,也不好意思发声打扰。
「姚医师求求你,我的朋友上次车祸鼻子撞歪掉就是姚医师帮她重建,我的鼻子也是又歪又塌,就不能重建吗?」
五十岁的中年妇女,纹着又黑又浓的眉,点上艳红唇膏,让张扬的五官突兀地有些不搭调。姚典娜凝着眉认真地看着她,却一直不知该如何劝起。
个把月前就曾上门诊闹过,谎称鼻塞严重,怀疑自己鼻中膈弯曲厉害需要进行鼻部整型,但检查却甚麽异状也没有,已被姚典辞退过一次。此次不死心地,更拿着几张别的患者的照片,在诊间吵嚷着硬是迟迟不肯离去。
「我的鼻子已经被我先生嫌了十几年,他说外面随便一个女人都比我漂亮,我甚麽都不要整,只要这个鼻子让我挺一点、小一点,不要像个莲雾一样,这样也不行,要多少钱我全部自费没关系。拜托你,姚医师啊!」求着拜着,便大声哀号了起来,双膝差点儿跪在地上。
「阮小姐,这不是自费不自费的关系,你的问题不是我可以解决的。男人不爱就是不爱了,就算你把鼻子变漂亮也没有用。多爱自己一点,把自己照顾好,做自己想做的事,让自己过得快乐、过得有自信,就会打从内心变得越来越漂亮。你缺乏的只是信心,不是漂亮的鼻子。」
好说歹说地劝解半天,最後还是劳烦急诊警卫上来帮忙带人离开,直接请她退挂,否则这一闹腾下去,半个上午的门诊都不用继续看了。
说来也是个可怜的女人,自从结婚之後,小她八岁的另一半便是外遇风波不断。她一昧委曲求全,最後负心汉把她三家连锁卡拉OK辛苦挣来的钱,几乎全数掏空仍不愿回心转意。
这曲折悲惨的故事,光是两趟门诊便听了四、五次,姚典娜差一点就要建议她应该改挂下午身心科的门诊。可是,一旦提到身心科门诊,或许患者会认为她的建议是一种讽刺,反而暴跳如雷一发不可收拾,她只能委婉地一拒再拒。
适才送走一位恼人的病源,却没料又迎来了一大群让她更头痛的贵客。背负着老妈的面子,姚典娜敞开招牌似的笑容赶紧招呼,「阿公请坐,蕙香阿姨你也坐!」
另外,除了还有阿公的大儿子、大媳妇、二女儿、三女儿,尚包括那天一同吃饭过的男人和小女孩,她也礼貌地点了个头。
「姚医师真是辛苦了,绍泽送的兰花盆栽就摆在外面了喔!」蕙香阿姨看来也意识到上一个患者的难缠,关心地慰问,还不忘提醒姚典娜自家儿子所献的殷勤。
姚典娜心里赧然抱着歉意,不知那被她当作没空没接到电话和简讯,会不会当场被拆了穿。但她实在不敢想像,每个月一个巨型兰花盆栽,诊间墙壁早就挤满,再多放一个,可能连门口也堵塞了吧。
大票人马虎视眈眈下,她保持专业的淡定,举起鼻窥镜替老人家检查鼻腔,换上压舌板看看喉头,再抓起听诊器听听心脉呼吸,便拉着友善的嘴角柔声说:「现在看起来一切都恢复得很好,肺部的声音也很乾净……呃……阿公应该下次就不用再回诊罗!」
拜托,真的可以不用再来好吗?虽然她约略可以猜得到蕙香阿姨的目的。
「哎哟!阿公就是说想来,没有给你看看他就开始好像浑身觉得不对劲,虚弱无力甚麽的,只要来看你,甚麽病都好一半,啊其实……我也很想你啊。」
这到底,是来看医师?还是来给医师看?
只要看到人,病都可以好一半,那药厂、药局不都可以关门大吉了?
幸好在公事公办的诊间里,那男人知书达礼地仅立侍在一旁,没有说甚麽不该说的话,让她松了一口气。她一边耐着性子聆听蕙香阿姨和几位长辈滔滔不绝地闲话家常,一边开了些维他命给阿公补补身子用,护理师便随即将这一行人请出诊间。
怎地应付这两造结束,就有股全身快要虚脱的感觉。姚典娜拜托诊间护理师给她五分钟空档,暂停叫号,让她可以上个洗手间、喝个水、深呼吸喘口气。
待她重新打起精神再回到座位,护理师却嘻笑着递上来一张传真通知:『1月13日院庆暨忘年会,敬邀姚典娜主任担任大会活动主持人。』署名公关企划室戴尚群主任。
有没有搞错?主治医师又身兼主管职务,已经够她忙得不可开交,哪有主任级医师还得担起院庆活动主持的这等谬事?
姚典娜百般疑惑不解打电话到公关企划室,竟回得一句:「这是院长交代的。」
院长交代?这肯定有鬼!
绝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