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黎府千金出嫁的消息早已传遍各方城里,沿路漫漫十里红妆,朱色绸缎缀以所经各处,锣鼓声此起彼落,伴着管弦金石之声皆是听闻喜事打算来沾沾喜气的人群。
「小姐快坐好,别再看了,这样不合规矩的。」
「哎呀,什麽规矩不规矩的,雪萤你就歇停会儿吧,再看一眼,一眼就好?」
夏雪萤又一次的拉上轿帘子,大红轿内黎棠头顶凤冠不安分的探头探脑,摆弄一身虹霞帔,也难怪她如此好奇,从小黄毛头到端庄的小姐,长大了就越少来到如此热闹的地方了。
一双玉手搭在窗边东瞧瞧西瞧瞧,倏地,水灵眸子一亮,她拉上满脸无辜的夏雪萤凑上前,似小猫一般安耐不住的好奇窥听。
「雪萤你听,那两个是不是在谈论我啊?」
「小姐,这里的人不说你说谁啊?」
人声鼎沸的街道免不了肩摩毂击,市井小贩乾脆拉张凳子摆在摊贩前,三两成群的罢工了。
一个留着胡渣卖包子的指道:「老陈,你说这黎府千金嫁得可真好!」一坛美酒仰头豪迈的纵饮。
另一个粗眉的斯文宰肉贩点头接着道:「是呀,人家那可是俊郎才女貌,一个大国的皇子,一个则是将来的皇妃,好个天造地设的一对。」嘴里啧了几声,手里的大饼被他狠狠咬了一口。
「啊呸!婚都订了还什麽将来的皇妃,那可是咱们玉岭国的第一大大大才女,谈何将来,我说现在就是!」男子激动到洒了些酒出来,说是对未来皇妃
的景仰而内心澎湃,倒不说是为身为玉岭国的人而感到骄傲。
「好哩好哩,你说的都对……都对……」
黎棠对这些茶余饭後的闲谈,不知该有什麽反应,她是嫁得好,以至於现在能顶上沉重却又价值不匪的凤冠,着以绯红流霞般闷热的嫁衣,更忍了一早上的饿肚子,单吃几口海棠酥险些勿了「时辰」就被急着赶上嫁车了。
「想不到,我的婚事对百姓而言,是前程万里的祝福,无情啊无情,连肚子都填不饱,算什麽好事呢?」黎棠摸摸肚子,满脸哀怨瘫在夏雪萤身上。
夏雪萤在一旁正襟危坐,听黎棠时而唱唱小曲又讲述彼此数不清的回忆,字里行间有愉快的也有感伤。
这让夏雪萤不禁想起那一天,两人初相遇,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时节。
十多年前,这大片疆土上的每一寸几乎都曾经战火纷乱、外族侵扰,受到波及的黎府不得已在严冬搬迁别处,路途漫漫,每走一步算一步。
人们所为的,只有一个字。
「活」。
然而,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想活就且莫多管闲事,也是大多人的选择。而正当山间匪徒包围住一名手无寸铁的孩童,伸出援手的正是路见不平的黎锦大人。
「大、大人饶命!」一个箭步,刀身便架在山匪头目项上,刀刃轻轻一划便染上了鲜血。
「给你们活路不走,休怪我不客气!」彷佛一片刻就能斩尽杀绝的气势,其余小喽喽在次次胁迫下终肯放了气息奄奄的孩子,逃之夭夭的无影无踪。
那孩子是夏雪萤,当时已饿了好几天,衣衫褴褛下染了风寒,黎氏夫妇略懂医术先行抑制下病情,跋山涉水到了迁移目的地後连忙求助大夫,病情於是稳定了下来。
三个小毛头也不知发生什麽事,但看着病榻上的夏雪萤很是不适,於是由小师父提议,每日每夜的轮流照看她。
「卯时起我负责,午时黎棠和我,之後你们两个和我。」小师父对着三个小毛头分配照顾夏雪萤的时宜。
「师父师父,怎麽什麽时候都有你啊?」小黎棠歪下头,挠着肉嘟嘟的脸颊问道。
「对呀!我、我们也能自己来的!闺润,你说是不是?」小洛川不服气的想得到小闺润的支持,把答话权抛向他。
「这……」小闺润似乎陷入了困难的题目中,低着头表情拧在一块。
小师父无奈的叹了口气,将他所想之事事逐一道来。
「是谁总是错过早饭,巳时才起的?」
「是谁每次夜里偷跑出去看星星,让老爷夫人请大夫看病?」
「咦?可是师父明明也有和棠儿一起看星星……」小黎棠搅着两只手指,怯怯地撇向眼前人,「所以,师父也有错。」
被她这麽一说还真是百口难辩,那一次他出现在那,是担心小黎棠身子不好又受了风寒,心疼她受苦,特地拿披风给她的。
「我那不是……」留在那也是被另外二人拖住的,他没说完就被打断了话。
「哼,就你这样还想当小妹的师父?」
「嗯?」
「我不管,年纪大长得高有什麽了不起?总之,我是不会把小妹交给你的!」
「……」
於是乎,几番激烈争吵不休後,四人仍是妥协下来,照着原计画分别於不同时段照看夏雪萤。
当她咳嗽不止就递上温水,夜里夏雪萤踢掉的被子就帮她盖上,反反覆覆,自己好一阵子的努力与病魔对抗,加上他们的细心照料,熬了几个月病情才终於痊癒。这份恩情她无以回报,可能黎棠忘了,但她始终记得当年的小女孩和男孩以及慈祥的夫妇,那是一个多麽温暖的存在。
背井离乡,过程可能艰辛、可能无助,倘若有人能时刻陪伴,就不是孤单一人了。夏雪萤现在更确定了,黎棠去哪她就去哪,就像当年他们的不离,她亦对黎棠不弃。
夕阳西下,余辉映着行经了好一段时间的人马车程,到了较为偏僻颠簸的山路时,侍卫们挺直腰随时戒备着,汗珠自额头冒出却没丝毫怠忽职守。
「天南地北,爹娘真忍心看女儿从此嫁去人生地不熟的锦徽国,唉……多年的亲情,就因为圣上的一旨婚约……唉。」黎棠摇头叹息,夏雪萤眉眼弯弯看着枕在她膝上的姑娘,宛如母亲凝视孩子般流溢出温柔,手轻柔地安抚着她的背。
夏雪萤看向表情阴郁的黎棠,本想说点笑话逗她开心,谁知黎棠语锋一转,自个儿谈起未来夫家去了。
「呵,贵族嘛,想必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过罗,去了锦徽国只求我不惹事、事不惹我。」
「唉,听坊间说二皇子长得挺标致的,这可是会让我成为众矢之的啊!」
「二皇子都那样了,想必大皇子……啧啧,不行不行。」黎棠沈浸在美好幻想捧着脸摆啊摆的,嘴角不经意的扬起漂亮的弧度。
夏雪萤本想出言制止犯傻的黎棠,看向帘外护卫步伐渐渐地缓慢,心中却油然而生一股不安。
「似乎……不对劲。」
拨开薄幕帘,见轿车一个个的停驶,夏雪萤正想发生什麽事,两人先是听到有人呼喊着救命,接着一支箭羽便从两人面前飞掠过,不偏不倚的射穿眼前护卫的头冠,那人直直地倒下,就没了丝毫动静。
「黎小姐!快……快逃啊!」
一息尚存的护卫赶到她们所在的轿车,骇人的鲜血自头顶不停流下,瞪大双眼说道:「快……逃……逃……」意识衰落的他身子从窗棂滑落,木门上还残留了清晰的血掌印。
第一次有人死在面前,两人一时半刻都愣在那,回过神後,想起在黎府的训练,黎棠脱下头冠拾起一个木制盒子,不急不徐从中拿出一个棠花纹路的佩剑。
轿车外,已是杀得昏天暗地,鬼哭神嚎,不用想也知道无人能前来营救她们,留在这只是等着当俎上鱼肉。
「雪萤……雪莹!」直到黎棠喊着她夏雪萤这才抬起头,眼神坚定不移的看着腰间佩剑,刀身上刻凿着小而精巧的雪莲花。
「这麽看来,有人想置我们於死地。」
「那就更不能坐以待毙,走!」
黎棠洋洋洒洒地甩门而出,夺得先机刺向朝她扑来的蒙面刺客,余光瞥见夏雪萤缠斗下忽略了背後来人,猛地侧身往她的方向扔出一把匕首,正中咽喉处,滚烫鲜血瞬间溢满歹人的胸口。
趁着无人之际,杀手的外衣很快被黎棠趴开,她的双手已被那人的血染红,秀眉一蹙,拿出了一个白玉瓶,瓶身写有一个「离」字。
黎棠将塞入瓶口的红布谨慎的拔除,鼻翼微动,内中奇香四溢,淡淡桃香夹杂一丝苦劲。
「离……魂散?」从深处涌上的头痛欲裂让她紧咬牙关,剧痛却一阵一阵的袭来。
离魂散离魂散,这名字很是耳熟,在哪里,她曾经听过甚至接触过。
离魂散,她似乎……忘了什麽吗?
「呃啊啊啊——」
直到另一名杀手被夏雪萤扑倒在地,黎棠才又惊觉自己的失神,索性把瓶子塞入袖内。
两人往尘土飞扬的战场奔去,黎棠熟稔舞着剑的手却止不住颤抖,一路上满目疮痍的战土遍地屍首,各个血肉模糊表情狰狞,她不忍直视,砍下的每一刀是愤怒,更是深深的自责。
「他们也是有血有肉、有妻有儿的生命,如今却栽在你们手中,一群下三滥的东西!」
「小姐,我们撑不了多久的!」活着的,几乎只剩於一半,敌人却是他们的三倍。
语闭,一抹黑影遮挡住眼前黄昏时分的刺眼,三两下便击溃排山倒海的杀手,动作迅速俐落不在话下。
「来迟了。」那人摘下脸上的黑布,散发出杀气腾腾的气息却是张清秀沉稳的俊相。
「屈荼火?你不是留在黎府吗?」夏雪萤看他一身风尘仆仆,明显是一路赶来这的。
「你说,是不是黎府也出了事?」黎棠攥紧双手,迫切的希望答案并不是她所预测的。
屈荼火顿时两眼瞪大,低哑的嗓子硬是扯出了一个字。
「是。」
骤然感到背後一股难以察觉的杀气,屈荼火手里寒光乍现,後脚一蹬回身斩向直逼眼前的飞刃,刀身随即断成两半落下。
那人从容步来,就连原本噬血的黑衣人也敬畏地退下身,垂首屈膝跪在血泊之上。
「人类,自以为能掌握一切瞬息万变,却始终败在贪婪二字。」
长发胜雪,他孤傲而睥睨世间众生,眼底似容进了寒冬里的初雪,辗转於尘世间的一方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