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卓絮语总能感觉到莫名的注视打量与窃窃私语,但当自己向目光处望去时,那些人又会立马回避,装作没事貌,没一会儿又故态复萌,次数多的不对劲,同事学生都如此,就连少数交好的李老师也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尴尬转移话题,让她疑惑更甚,也极度不自在。
终於在某个阴雨绵绵的日子,眼皮从起床便跳个不停的周一满堂课的下午,上完最後一堂课的卓絮语正在收舍美术教室,教务主任顶着一张阴郁的脸来了。
「主任,有什麽事吗?」一见来人面色,卓絮语心里不安泛大,赶紧暂放手边工作迎接主管。
教务主任是年逾五十的妇人,与同校训导主任是夫妻,育有一儿一女,为人严谨犀利,极注重正统教育伦理,虽然不难相处,但爱替人做媒的鸡婆个性让不少以单身为乐的同事颇为困扰,不过看她今天的神情……似乎跟做媒无关。
「卓老师,我记得你一毕业就分发到这间学校了吧?算算时间,好像也快八年了?」教务主任推了推细框银边眼镜,不苟言笑的表情加之似乎隐含鄙夷冷意的眼神让她看起来显得尖锐刻薄。
不明所以的卓絮语只能呐呐点头。
「不管这个社会如何变化,学校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不只教导学生学习知识,更重要的是礼义帘耻的认知,身为老师的我们更要以身做责,引导学生往正确方向前进,虽然感情问题是你的私事,但请你不要将这种事放到枱面上,对学生造成不好的影响,已经有几个家长向学校反应这件事,请你自己能自律一点。」
冷冷说完话,教务主任像是一秒也不愿多待,转身就走,徒留仍然毫头绪的卓絮语呆愣在原地。待教务主任走远後,一直在另一个门边的李老师才跺步进来。
「到底是怎麽回事?」知道李老师一定知道前因後果,卓絮语求助望向她。
深吸了口气,李老师终於道:「呃……学生们之间都在传说……你好像在跟女人交往……这件事,也传到主任耳朵了。」
其实同性恋没什麽,只是学校是个相对传统封闭的地方,尤其笃信天主教的主任夫妻俩对这种事极度反感,简直将同性恋者当病毒看待。
闻言,卓絮语心里喀噔了一下,下意识手握成拳,用四指将大拇指紧紧包在掌心里,试图缓和因心虚紧张而加速的心跳,控制着表情露出讶异的笑容。「什麽啊!这是哪里传出来的?是因为我太久没有男朋友了吗?」
「不知道谁说的,说你有一个很高很漂亮的女朋友,还常常送你上下课,跟你很亲密的样子。」见卓絮语的表情,李老师似乎松了口气,终於能正常说话,「我就想说你以前不是交过男朋友吗?怎麽突然转性交女朋友了。那个女朋友到底是怎麽回事?」她还记得卓絮语前男友是隔壁校的国小老师,两人因为後来国小老师调走後的异地恋无法维持而分手,虽然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你说的是安镜吧?她是那个奖学金的设立者,你还记得吧?我们学校的毕业生,是我第一次带的学生,她从美国回来後就来找我,跟我很要好,然後我因为原本住的地方有一点问题,所以搬去跟她住,现在是我室友。」卓絮语乾笑,用擦边球的方式解释着。
「原来是她!怪不得。」李老师恍然大悟。「不过你最近还是注意一下比较好,主任他们很讨厌这个你知道的,之前有两个学生就是因为这样,还请来家长,闹到校长那里去,被逼的两人都转学了。」看的她都觉得小题大作。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提醒我。」
送走李老师,卓絮语整个人瘫坐在学生座位上,背脊冒着冷汗。
难怪有些同事、同学看她的眼神那麽奇怪;难怪陈老师不再纆着她了。她跟安镜的事被发现了!?不,她们在外面从不会逾越,再亲密看起来也不过是感情要好的姐妹,不过安镜几乎每天接送的举动的确不在正常朋友范围……
此刻的卓絮语才真真切切体会到人言可畏,在这个对同志非常不友善的环境,当一切恶意浮上枱面,包含现在待的学校,不管之後她到哪里教学都会被打听的一清二楚,被指指点点,她的教职生涯也会随之结束……她不能!她喜欢老师这份职业,这也是她让去世的母亲一直都引以为傲的工作,她无法放弃,还有就是……外婆与舅舅们的反应会如何?老家那边的亲戚朋友又会如何说三道四?如果今天母亲还在,她会向母亲出柜吗?
答案呼之欲出。
她该怎麽做?因为梁佑乔从不曾拿异样眼光看她,就连安镜公司所有人都支持她们,导致她忽略现实的残酷,一但面对,才发现其中恐怖。人生还那麽长,她们真的能顶住世俗压力走下去吗?想起刚才主任鄙夷厌恶的态度、最近这阵子刺人的视线,再延伸到老家一堆婆婆妈妈的批评指责,她不禁头皮发麻。
电话铃声蓦地响起,打断卓絮语的思绪,萤幕画面浮现的名字让她好一阵纠结,响了好几声後才慢吞吞接起电话。
「老师,你还没下课吗?」
耳边是穿透过雨声清晰传来的温柔嗓音,卓絮语脑海几乎是立马浮现那人撑着伞孤立在校门边的身影,猛然惹酸了卓絮语的心,要她先回去的话语哽在喉咙。「嗯……下课了,再收一下东西就要回去了。」她视线调往窗外,果见原本阴蒙蒙的天空已下起滂沱大雨。
「那我在门口等你。」
「好……」
切断通话,卓絮语深深叹了口气,继续收拾用具,有意无意缓了速度,这才慢吞吞走出校园。
此时学校里的人大多都趁着刚下课雨势还小的时候离开了,校门口空无一人,卓絮语一踏进玄关,便见那人直挺挺伫立在校门墙柱边的卓然身影,原本冷淡漠然的神情一见自己,立马绽开笑容,迈出长腿向她迎来。
从来都是这样,好像这个孩子的人生只绕着她转,只因她而忧,也只因她而乐,深情执着。苦涩与甜蜜在胸腔里交错渲染开来,她突然感到一阵茫然惶恐,安镜的感情毫不保留全数奉献给她,但她呢?虽然她喜欢安镜,可她心里除了安镜,还有家人、还有朋友、还有工作、还有其他……
似乎在这一瞬间明白了什麽,卓絮语望着她的目光盛满歉疚,看的安镜莫名其妙。
「老师,怎麽了吗?」
那人的表情满是温柔关怀,让卓絮语愧疚感更甚,心虚别开脸,从自己的手提袋里拿出摺叠伞撑开,「没事,快回去吧。」先一步走进雨里。
虽然不明所以,安镜仍快步跟上,心里遗憾着不能跟老师共撑一把伞。早知道早上就不要把老师遗忘的伞放进她的提袋里。
回家的路不过几十分钟,卓絮语却觉得这条路变的好长,偶尔有几个与她们错身而过的人或不意的注视都让她杯弓蛇影,她下意识加快脚步,一心想快点回到家里。直到踏进电梯,只剩下她们两人的小小空间,卓絮语才稍微松了口气。
「老师,你怎麽了?」安镜忧心问:「哪里不舒服吗?」
说着,安镜伸手便想去探卓絮语额头,却被那人察觉而惊慌躲开,手僵在半空,气氛一下子凝滞起来。
「我……我没事,只是觉得有点冷。」卓絮语乾笑,拉高身上的羽绒外套,把半张小脸都包了进去,眼角余光掠过角落的监视器。
「老师……」
想要说些什麽,电梯却停在五楼,进来两位女乘客。安镜硬生生吞回想说的话,面色阴沉地盯着仪表板上的数字跳动。电梯终於到达目的地,卓絮语率先走出去,安镜静静跟在她身後,默默看着她掏出钥匙打开家门。
终於回到家,卓絮语才真正放松下来,也才注意到身後一直没有出声的安镜,转身一见到她受伤难过的神情,愧疚感又一股脑涌上,她走近她,张手紧紧环抱,再度感受那人几乎将人淹没的爱也紧紧包覆自己。她舍不得,舍不得她的贴心大狗狗,舍不得这份单纯美好的感情。「对不起……」然而,她却有更重要的事得考虑。
长的愈大,经历接触的愈多,愈是明白爱情於人生占的比重会逐渐减少,因为太多现实面会压的你不得不放弃理想与情感,所以有那麽多男男女女的结合不是因为相爱。时间到了,该结婚了;时候到了,该生孩子了;男女嫁娶,理所当然,好像人生就理应如此,在此之外的都是他人眼中的异类。
那人纤细的身躯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埋在卓絮语颈边的呼吸一窒。
「老师,你想离开我吗?」
拥抱的力量加深,卓絮语知道安镜的恐惧与无助,更加心疼歉疚,「我不是……我……」她想寻求一个两全齐美的方式,但现在的她无计可施。她轻轻挣开安镜怀抱,拉开到两人能面对面的距离,迎上安镜一双水润泛红的凤眸。「我不是想……而是我们……」她咬咬唇,决定还是说出来。「我们需要在外面保持一点距离,有很多老师与同学怀疑我们……」
越听,安镜眸光越加深幽无光,只定定凝视卓絮语,「如果这是老师希望的话。」
这句话像是利箭,狠狠插进卓絮语良心里。卓絮语咬紧下唇不敢看安镜,却又无力为自己辩驳。她知道自己很自私,但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出的解决之道,这些无风起浪的八卦绯闻来去飞快,只要她们低调,流言很快就会消散。
时间似乎静止了好几秒,才听闻安镜深深吸了口气。
「只要你别离开我。」
卓絮语被良心凌迟痛出了泪,她忍不住扑进安镜怀里。她不想离开她,真的不想……
深深叹了口气,安镜一手抱紧卓絮语,一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绒布盒。「老师,请你不要哭,今天是你的生日,你说的话我都会听。」她打开盒子,取出里头那只将小指指甲片大的钻石镶在两条流线圈起在白金上的戒指,执起卓絮语的右手,行云流水般顺畅套入无名指。「只要待在我身边,好吗?」
泛在眼眶边的水珠与璀璨钻石相互辉映闪烁於眼底,卓絮语愣愣抬手看着牢牢套在无名指上的戒指,觉得指间承诺的重量似乎有些难以承受,且令人茫然无措。
她到底能回应安镜什麽?幸福?未来?她真能不顾一切的把自己所有都交给这个孩子吗?
然而看着安镜的脸,卓絮语却什麽也说不出口,只能再度投入她怀抱,汲取她身上只为自己供应的温暖,来驱逐心里深处不断冒出来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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