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间,我一手拿着安全帽,另一手出着微不足道的力气帮忙马杜尔推着他的摩托车一连穿过好几个街道。
我们两个都没讲话,想当然尔,我也没力气讲话了,只是听着马杜尔说哪里要转弯的指示帮忙推车。我从前的男朋友在车子抛锚的时候都会有各种不同的反应,但从来没有「请女性一起淋雨帮忙推车」这种选项。
不,薇薇安,冷静。就说过这家伙不是应该被分在男朋友类的了。
在我一面气愤的胡思乱想时,马杜尔跟我说已经到他家了。说真的,为什麽不把摩托车停在那条街就好了,这种破烂货应该没有人会想偷啊。
「抱歉还让你帮忙,薇薇安。」全身湿透的马杜尔说:「但是让车子泡水太久我怕就发动不了了。」
我忍住反讽,抬头看了下他住的地方。
那是人口壅塞区很常见的公寓。里面通常住满了移民家庭,外籍劳工以及超过上百岁而且电视开超大声的老太太。以及一位披萨外送员。
我和他一起爬上楼,这里的楼梯每踏一阶都发出嘎嘎声,扶手也让我完全不敢碰。时不时传来各种咒骂和小孩子的叫声,最後我们终於在四楼阴暗走廊最底端的大门前停下。
我来这里念大学时也是租这种房子,而和我一起合租的室友跑去柯梦波丹上班了,而我只能窝在玩美女人这种小咖杂志。
在马杜尔打开门後,我原先有的既定印象应该是和我读大学的那时候一样凌乱,衣服都丢在地上的那种杂乱。但映入眼前的景象是整齐的咖啡桌和双人沙发,以及一台老旧电视。床铺和客厅用门帘隔开,墙上甚至还挂了我叫不出名字的梵谷复制画。
马杜尔走了进去,他说:「你先去洗澡吧。」
我回过神,然後走向他:「嗯,所以,你有衣服给我替换吗?」
对方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眼神,接着几秒钟後,一件从衣柜最底层跑出来的宝蓝色洋装便来到了我的手上。
「呃,那个请问一下,是你有女装癖还是有女朋友,如果是後者的话我马上就……」
「分手了。」马杜尔简洁有力的说完,然後又看了我一眼:「你看起来好像很习惯到别人家。」
我还在思考上次有个男人骗我说他未婚,结果他把我带回家的时候被老婆抓包,从此我就超痛恨出轨的混蛋。
马杜尔的问题让我愣了一下,然後我回答:「你该不会以为我还和小时候一样害羞而且愚蠢吧?」
「不、只是你……」
「不好意思喔,你面前的这个女人是个不停换男朋友的婊子。」我突然之间有点自暴自弃,连原本想要继续嘲讽对方的意愿都没了:「等我洗完後,我不介意我们来打一炮。」
「我们没有要上床!」马杜尔红着脸大吼,接着又把毛巾丢到我脸上。
我悻悻然的走到浴室,无声无息地关上门。
然後,我把莲蓬头的水开的最大,在别人家洗澡不是第一次,每一次在和带我回家的那个人上床之前,我会好好的冲个澡,将自己整理乾净。
我低垂着头看向大腿上那大面积的烧伤疤痕,在水珠的包围之下,看起来反倒像是种艺术品而不是受伤。
「我来这里做什麽……」
自言自语随着搓揉身体的声音而被拧碎,落散於地面的水滩。
由於不是什麽约会,我只简单的冲了澡,然後换上那套宝蓝色的洋装,这件衣服是完美的紧身,我甚至可以想像马杜尔的前女友长什麽样子。
一定是那种身材高挑,有着一头大波浪金发,还有傲人巨乳的那种好人。由我穿上衣服後胸前还有一大坨空气即可得知。
我打开浴室的门走出去。而马杜尔正坐在沙发上用着电脑,他一看见我前来,立刻在旁边空出位置,我们两个就这麽坐下来。
「我把页面弄好了。」他用出那拥有严重色差的讨论区首页:「在我去洗的时候,你慢慢看。」
「真的不来一发?」我说。
「你不是我的菜!」怒吼伴随着关门声。
我看着讨论区页面,内心完全没有渴望去阅读的念头,而且越看越觉得沉重。我把页面关掉,马杜尔的桌布是电脑预设的那种,真是个无趣的男人。
我看向桌面好几个资料夹,而其中一个的标题是「资料与设定集」,这吸引了我的注意,里面点开说不定都是A片。
结果是文件档。
我怀着不知道该说失望还是好奇的心情点开其中一篇文件。
「我妈妈很讨厌,」
瑞秋咬着牙说:「不是那种令人厌烦的关心或保护慾,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每次她看我的眼神,都有一种恐惧感,就像害怕我会下一秒就失踪一样。自从我八岁发生意外後,就一直都是这样!」
「等等,发生意外?」凯因顷身,担心的说:「那这样不是正常的吗?」
「问题是⋯⋯」瑞秋一字一句的说:「因为我从此忘记了八岁以前的事,所以妈妈的恐惧感让我感到非常害怕,我才不喜欢待在家里。」
凯因惊讶:「忘记?是什麽意外让你失忆啊?」
「我连这个也忘了。」瑞秋皱眉,当时在医院醒来的情形历历在目。
那时的自己只觉得全身充满了空洞虚无的感觉,某种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被夺走了,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一切,那不仅让她好害怕,当下唯一想做的事只有尖叫。
而在母亲冲了进来,大喊『丽莎!』时,然後紧紧抱住她,瑞秋便崩溃了。
於是她的人生在八岁那一年重新开始。
母亲却从没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你感觉跟伊卡的遭遇有点像。」凯因露出『能理解』的眼神:「你要听吗?我先从调停者开始讲起好了。我们来自一个在地图上绝找不到的地方『香巴拉』,那个地方在欧洲的德国和法国之间的神秘空间中。我们的种族在很久以前虽是人类,却在上古时代与异族之类的混过血,拥有普通人类无法承受的力量,所以也
称之为混种。」
「异族⋯⋯是类似妖精或吸血鬼等等的吗?」瑞秋全神贯注地听着。
他点头:「在有许多异族的『闇界』中,担任调停者的我们就如同先前说的,维护着和平。」凯因顿了顿:「在大概十几年前,散居在世界各地的异族曾闯入香巴拉引发革命,起因是两者间有着太多不公平的待遇,插个题外话,闇界会叫闇界,就是因为异族被调停者长老会规定只能在夜晚行动。那次革命不只是调停者与异族之间的仇恨,其实就连异族彼此都互相仇视着对方,这说来很复杂,举个吸血鬼和狼人的例来说,他们的恩仇已经延续好几百年了,所以那场革命简直是个大闹剧。尤其是老弱妇孺的伤亡超级惨重。」
两人陷入小小的沈默。
我没笑,真的没有笑出来。
既然我们都是以一个叫做小说创作交流会的群组出来的,那麽马杜尔有在写小说这件事就不是什麽值得讶异的事情。我一边这麽告诉自己,一边看向了这份文件的最後编辑日期,说不定我不小心点开他的黑历史。
日期显示最後编辑是昨天。
好吧,我承认我有笑。这份文章很可爱,用字遣词都好认真,该怎麽说,我想到了以前的我,就是那个兴致勃勃的想要照着班森的话,想要逃进小说世界中的自己。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迅速的盘据我的思绪。我停顿一会,然後把页面跳转到另一份文件,但却没有心思继续看下去。
浴室里传来冲水声,下一秒我就听见马杜尔走过来的声音,他一看见笔电的萤幕上显示着什麽,立刻发出一声诡异的叫声,然後顶着一头湿漉的头发一屁股坐到我身旁立马抢走笔电:「你有看到什麽吗?」
「有,异族的革命简直是场大闹剧。」我皱起眉头说,一面欣赏对方涨红的脸。
马杜尔似乎是想直接忽视我的发言,他又默默地起身,再次回来时手上多了好几罐啤酒。我原本想说邀请一位女性回家就这麽开始喝酒对吗?不过,既然我们的关系既不算是朋友也不是情侣,那麽像好兄弟一样的相处方式或许比较适合。
我拉开啤酒的拉环,然後灌了一大口,这个瞬间脑袋似乎清晰了些。
「来,这是班森留下来的讯息。」马杜尔将电脑萤幕对向我,认真的说。
我拿着啤酒,眯起眼睛。
那不是遗书,而是一首很短很短的诗。而这让我内心稍微松懈了。我深深吐了一口气,定神看向眼前的文字。
我曾深信有一天我会碰到太阳
在迷宫/地底之下
父亲说别看了,别忘了外头是险恶的,我们必须小心为上
我用上了一辈子的时间亲自打造我的翅膀
我曾以为有一天我会碰到太阳
飞吧,翱翔吧,用尽全力吧,以依卡洛斯之名航向天际吧
我知道的,我知道我终将坠落
但至少在那之前,我曾深信过
在几分钟前,我还因为这不是遗书而庆幸着,我一直以来都害怕着班森会留下什麽给我们,这也是为什麽在他死後,我们以异常快速的速度各奔东西。年纪尚幼的我们还没有太大的力气去背负一个人留在世上的东西。
但这首诗却强而有力的撕碎了我的心脏。
我发觉我的手在抖,所以在喝完啤酒後,我马上开了第二罐。我想说点话,但嘴巴上讲出来的却变成了失真且扭曲的责骂:「好极了,真的好极了。这起码解答了我多年的疑惑。这家伙不是因为霸凌或者是什麽家暴因此而自杀的!显而易见,没错,就只是一个神经病,以为自己是有多厉害,才怪,才怪,不是那样……」
「薇薇安,我想你醉了……」马杜尔一边说一边想拿走我手中的啤酒罐,我立刻灌完,然後提高音量大吼。
「我也曾经想死!但是我可不像那家伙一样脆弱!他创办公会的目的想必就是为了找一些与他拥有同样想法的人对吧,藉此安慰这些没有才能的家伙还能够拥有安身立命之处,所以他们写该死的小说!」
我在说些什麽?这是我的真心话,同时也不是。恍惚之中我好像流泪了。
「我不想知道这些事……」我哭了,视线变的模糊,那首诗也是。「我不想知道他留了什麽下来,我也不想管公会的事情,我也不想见到你……我已经不写小说了。」
马杜尔似乎想开口说些什麽,但是他住嘴了,於是整个空间除了隔壁邻居的杂音以外,只剩下我抽鼻子和哽咽的声响。
「你到底在做什麽?」我近几沙哑的说:「这麽做对你,对我们有什麽好处?你有病啊,马杜尔·贾克西!」
然後,我倒向沙发,彷佛这辈子第一次碰上如此柔软的家具,我闭上眼睛,像是要真的逃离这个世界一般沈沈睡去。陷入黑暗之前,我也不敢看马杜尔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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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班森。
我记得他的照片,有着一头复古的金发还有贵族中学的制服。我记得他讲话都十分温和,而且从来不会用脏话,我明明没有见过他的笑容,但记忆中的每一刻他却都在对我笑。我记得他的文章,详细雕琢的字句,内容是什麽却也忘得精光。
矛盾。班森是个矛盾。
或者说,我才是矛盾的那个?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只觉得头痛得要死,胃里不停有股酸液想要冲上喉咙,我拚命忍住,接着看向四周。真糟糕,这挂满装饰品的房间我完全不认得,该不会昨晚去酒吧的时候就被捡屍了吧?等等,我有去酒吧吗?
我撑起上半身,发现有条棉被盖在我身上,也就是在此时,床尾的帘幕突然被拉起来,有个男人提着一袋看起来像是早餐的袋子走进来:「醒来了?」
「谁?」我试着让记忆回到我的脑海。
「昨天被你骂有病的人。」马杜尔翻了个白眼,他将早餐递给我,我闻到麦当劳的香气。而他则也坐上了床,好像中世纪的仆人一样准备要帮我在床上换衣服:「你还记得昨晚发生什麽事了吧?」
「嗯,你……」我决定还是不要讲黄色笑话好了:「……对,我记得。那麽我想我该回去了,你的任务也达成了对吧?就是找到我,然後告知我班森的讯息。」
马杜尔沈默了一会儿,我看着他的脸庞,我们就这麽彼此注视着。
「你能帮我吗?」他低声说道:「就是找到其他人。」
我低下头,这件洋装的质感很好,但再怎麽样我也不会是这衣服的主人。这件事也是同样的道理。我抬起头,为了给对方一个台阶下,我假装刚刚马杜尔什麽话也没说:「抱歉,但我想我上班要迟到了,谢谢你的衣服还有食物,也很抱歉睡了你的床,我们之後可以再联络……」
就这样了。我想不出还有什麽话可以掰下去。我像是要逃离般起身,直接掠过马杜尔的身旁,然後快步走到大门前。
「我们再谈谈好吗?」我听见他这麽说:「你几点下班,我会去接你。」
我要拒绝,我得拒绝。
宿醉的感觉在胃里翻搅,我低声回答:「五点。」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