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午後雷雨洗去了初夏午後的闷热,几个牧童赶着牛儿们在小山丘上吃草,彼此用手里的竹鞭和细木条打发时间。
刚才那场雨来得太急,蓑衣只遮去了大半,现在晒在小树的树枝上,水珠还闪闪发亮。
其中一个比较高的牧童拍着裤腿上的泥泞,嘀嘀咕咕地抱怨起说变就变的天气,其他牧童窃笑着继续他们未竟的追逐战。
然而若是仔细端详牧童彼此挥舞的动作,攻守进退间条理分明,与其说他们这是玩耍,还更像是习武人的招式,有模有样。
忽然,一头一头牛儿从腿脚高的草间抬起头,望向了小山丘不远处的谷地入口。
隐隐约约地,有着闷响与震动从远而近,几个牧童很快也注意到了这点,纷纷停下手边的动作,几个面面相觑,几个攀高眺望远方的尘嚣。
「──有旗!是军爷!好……好多兵啊!」爬得最高的那个牧童惊诧地报信。
「老大!快去跟老大讲!」最矮小的牧童最先反应过来,大声喊了同伴,几个牧童攥紧手中的竹鞭木条一蹦三尺远,丢下原地嚼着草的牛儿们,朝山丘下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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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丘下有条蜿蜒的小溪,溪边水车胡碌碌地转,将清澈的溪水勺进沟壑,灌溉小山谷中一方又一方水田,稻苗拔着青葱色的叶,在雨後清爽的空气中缓缓摇曳,煞是好看。
随着谷地入口外的喧嚣踏踏逼近,一个盘腿在屋外檐廊下打坐的男孩睁开眼睛,正好迎上牧童们气喘吁吁的慌乱神色。
「老大!呼、呼……老大!谷外有兵来了!好多人啊!」
被称作老大的男孩点点头,脆生生道:「老二老四回屋里去,不许露面,其他人跟我去看看。」
看上去年纪最大的两个牧童应了一声钻进小屋里去,其他几个年纪小的看上去都十分紧张。
「老大,外头这是又要打仗了吗?」其中一个皮肤黝黑的牧童小声询问,其他几个牧童也都怵怵地望向男孩。
他们都是这些年外头战乱的孤儿,被师傅捡到这小山谷里来养大,自然知道外头的战乱继续扩大,这还算宁静的小山谷也无法避免受到战火摧残;好在现今还不到收成的时候,他们的粮食不会一下子就被抢走,但就算粮食能够幸免,若是那军队要抓个小军夫,他们之间恐怕就要少几个人了。
男孩看着眼前几个比自己年纪更小的孩子,原本就清脆的声音放得更柔了些:「不要紧,师傅上次回来时说过,这儿很隐密,外头人进不来的。」
他起身,拍了拍素色布衣上的泥尘,带着其他几个牧童迎到谷地入口,想探看那些军伍究竟是来做什麽的。
师傅曾经和他说过,外头世道越来越乱,前几年的连番天灾,三年旱二年洪,已经引起民间怨声四起,当今天子只顾宴饮取乐,丝毫不顾百姓生计频频加重税赋,现下到处都是吃不饱的人们揭竿起义。就连军队也是,为了这些内乱,官兵是一年又一年的招,一营一营的跑,毕竟被抢进军营,隔天说不定打得都是自己的乡亲,连年下来,逃兵的数量都快跟难民一样多了。上次师傅回来小山谷的时候才说,有的军队为了替补缺失的军籍,哪怕是十二岁的孩童也不放过,年纪太小的先是充做军夫,再大一点的,都派去前锋当炮灰了。
除了出生就跟着师傅的自己以外,哪个不是师傅去外头捡回来养的?自己身为师傅的弟子,这些兄弟一个都不能让外头的人带走。
男孩定了定心,带着一干牧童,压低了身子钻在茂密的树丛间,朝外悄悄看去。
他必须确定谷地入口没有被这些军队发现,最好想办法弄走他们,否则日子可就再也没法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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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密的谷地入口外一里余地,一大队人马在临山还算平整地一块大荒地简单地驻紮下来。
几株已经枯死的树枒被砍成柴火,堆起了简单的炉灶,还有些年纪半大不小的少年被年长者吆喝着去山边捡些柴火,整队人马里面稀稀落落地说着要上山去打几只野鸡野兔加菜,却在茂密山林里吹出的阴风前驻了足。
「呿!这些人自己不敢进山,却要我们来这砍柴火,还真够胆识。」一个面目疏朗的少年在逐渐茂密的林里阔步穿行,如入无人之境,明亮的眼神里有着浓浓的不屑,手里生锈的柴刀被他玩得呼呼风响,直打着转。
他身旁另一个右前臂上包着绷带的清俊少年微笑,看着温厚,却是不留情面地吐了一句:「他们的胆子,不意外。」
「咱们再往里去?找一窝野兔先吃饱了再回去也好啊。」拿着柴刀的少年笑嘻嘻地问。
「少贪吃了。」那清俊的少年一扬还包着绷带的右前臂,「看到没,我可是伤员。你自己一个人能捉得着?」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配合对方的步伐一同朝更加杳无人烟的老林子里钻去,丝毫不像他口中身为伤员的自己,而那拿着柴刀的少年见了,也只是露齿嘿嘿一笑,大有「我罩你」的狂肆。
两人很快就摆脱了其他手脚生涩的少年,沿着几乎分辨不出来的兽径寻找野味的踪迹。
走了大概两刻钟左右,两人听到左前方不远处传来细小的枝叶摩擦声,彼此对望了一眼,很有默契地同时屏息凝神,压低了身形朝那声响来源处摸了过去。
刚才绕过一棵有三、四人合抱那麽粗的大树,就看到一个灰白色的东西「嗖」地一声向树干後方收去。
「嘿!野兔子!哪里跑!」那紧握着柴刀的少年略有些心急,一抬手便将手里地柴刀朝那抽身的影子甩射而出!
也亏得他力道大、准头又拿捏得好,竟然将那灰白色的东西牢牢钉在了地上,而那个自称伤员的少年显然也是经验丰富,在这一瞬间,就从树干的另一侧绕了上去,和同伴一左一右的包抄,朝那物扑了上去。
然而当他们按住那灰白色的东西才发现这只是块布──正确来说,是一件素色的袖子。
两个少年不由得愕然,接着很快便意识到这不是什麽兔子,立刻提高了警觉,朝四周瞪去。
「老三老五老六,住手!」随着一声清喝,三只破空而来的竹鞭硬生生停在半空,接着一个少了半只衣袖的男孩从不远处的林间钻了出来,一双明亮的眼睛正仔仔细细地打量两个警戒的少年:两个看上去十一二岁的少年,布衣外罩了一层颇为单薄的布甲,看着服装磨损的程度,平时肯定干过不少活,血气不重,也不像是冲锋陷阵的哨兵。
──看来是探路的吧?或者只是师傅提过的那种孩童军夫?
那男孩朝几个牧童使了个眼色道:「去看看,进来的是不是只有他们两人?」
几个牧童点点头,拿着竹鞭烟似的跑了,踩在泥土里的脚步没有带起一点声响。
两个少年互相瞄了一眼,对这突然冒出来的几个孩童感到莫名其妙,只好在对方打量的目光底下,毫不客气地打量回去──除了刚刚跑掉的几个眉清目秀的小牧童可以不计,显然刚才他们攻击的是这个孩子,没小他们几岁,声音里没有女孩的软糯,也不是绑女孩子的双丫髻,但长得却比女孩还要娇美?
「哎,该不会遇上山鬼了吧?」刚刚掷出柴刀的少年撇嘴,附在清俊的少年耳边嘀咕。
虽然军里吹牛居多,可他听那些老兵说小妖精都是这样的,啧啧。
「美你的吧。」听出他话里的涵义,那少年只差没有甩一个白眼过去,有些无语地忽视死党的脱线。
只见那男孩看他们的互动,微微皱起了眉头,有些不悦也有些困惑地开口:「我不是山鬼。」
山鬼是说山里的迷惑人的妖精吧?且不说他在小山谷里住了许久也没见过什麽山鬼,他肯定是人啊,这人是脑子有毛病还是眼神不好使?
他顿了一下,又道:「你们怎麽进来的?」
「走进来的呗。」
听那少年耸着肩膀回答,男孩再次打量起了两个少年,似正评估着少年话里的真实性。
「这山就自己长在这儿,难道不能进来?」比较活泼的少年撇撇嘴。
虽说是自己先动的手,但好歹也是误会一场,这山路不算好走,可也没怎麽蜿蜒曲折吧?难道还要由着这个显然比自己小,看上去又娇弱的男孩质问?
男孩摇头,没打算应付眼前少年的胡搅蛮缠。「你们进山来做什麽?紮营在外头就行了,没必要进来。」
「本来只是被差来砍点柴火做饭,也想瞧瞧有什麽能加菜。闯进这里是意料之外,并非想要打扰你们。」那眉梢带着浅浅笑意的少年显然比同伴更擅长圆滑处世,一句话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眼前的男孩和方才几个牧童是平民打扮,可不是猎户模样,这里头茂密得几乎连兽径都没有,更何况耕地?许是附近有什麽隐密的山谷或高地……然而刚才他们扑上去的时候,几个牧童的动作出奇一致,恐怕都是经过训练才有的,他们年纪都小,保不准附近还有什麽凶悍的山民巡逻,也算是他们运气不差,才碰巧撞见这几个孩子吧?
他暗中按住自己那比较冲动的死党,示意对方不要乱来。
毕竟他们是开小差,溜来偷闲的,要是回去被那些镇日没事干的老兵揪着错处,晚饭可就进了那些人的肚子,哪儿还有他们的好?眼下还是少生事才是上策。
「你们军队……不会久留吧?」男孩将信将疑地看着明显好说话许多的少年,试探性地问。
「你管这麽多干啥唔唔──」
带笑少年一边摀住死党口无遮拦的嘴,一边笑意盈盈地摇头应道:「不会。」
男孩暗暗松了口气。
他伸手把地上的柴刀拔起来,动作俐落快速,就好像拾起一张纸片一样轻松,在两个少年微微挑眉的眼神下反手把柴刀递回那个还正被摀着嘴的少年手里。
「抱歉刚才吓到你们,但这山里面……还是别进来得好。」他语气温和许多了,却还是认真地告诫两人,接着才捡起那被撕开的袖子,收进怀里。「时间不早了,如果没什麽事,你们还是先下山吧。」
接过柴刀的少年还想说些什麽,摀住嘴的手却不曾放开,害得他只能闷声抗议地掰开死党的手。
而那清俊的少年则是面露嫌恶的把手往柴刀少年身上抹了几把,才按着人肩膀往回转身,「抱歉打扰你们了。」
他们看到男孩点头,转身朝山下的来时路走去,同时感觉身後有个视线牢牢地盯着他们。
「我看那小山鬼还真的看上你了,芒刺在背啊……」提着柴刀的少年贼兮兮地朝死党挤眉弄眼。
就在他正忙着挤兑好友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圆盒破风而来,「啪」地砸在他的後脑勺,让他脚下一滑朝前踉跄好几步。
「妈的谁暗算我?!」
而那接下掉落的小圆盒的少年则是忍着笑意,回头看向距离他们已经有些远了的男孩。
「我不是山鬼。」男孩的声音清亮亮的,竟然在林中听得清晰。
他们的目光对在一起,男孩举起手,指了指自己前臂。
清俊少年这才发现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在刚刚又稍微裂开了点,他在死党骂骂咧咧的声音中打开小圆盒,顿时飘出一阵清爽的药香,饶是少年跟着军队大江南北地跑,也能轻易闻出那是价值不斐的金创药膏。
他愣了一下,再次望向那个男孩。
男孩却不见了。
「怎麽?那小山鬼给了你什麽定情物?」一旁好奇凑过来的少年打趣问道。
他巴了死党的头,刚巧不巧落在小圆盒刚刚砸过的肿包上,引起一阵哀号。
「闭嘴。」他微微笑着,率先走到山脚下,回归拾柴的伍列。
待到少年的身影完全从这片林子消失了,刚才离开的几个牧童才悄悄地摸了回来。
「老大,刚才那两个人好像真的误打误撞才闯了师傅的迷障阵,其他地方都没看到人。」皮肤黝黑的牧童带着其他两人回到男孩身边,低声道。
男孩点点头。「那好。这两天注意着点,等他们走了,老二老四就不用躲着了。」
几个牧童点头应是,和男孩一同退回山林深处。
只要他们几个兄弟不被捉走,辛苦几天自然是没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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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队在临山荒地休整一夜,隔日清晨便拔营走了。
几个牧童上了谷地的小山丘,赶着野了一天一夜的牛儿回棚。
男孩将破裂的袖子连素色的布一齐缝补好了。
几个山谷中的孩子还是该干嘛干嘛,放牛、耕田、打坐、打闹。
直到一个多月以後,他们的师傅带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以及一场烧光山谷的大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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