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庄一片漆黑。蕉篱顶着一身露水回来时,程七刚刚睡着。小蕉还是打的地铺,程七下来过几次,她都没听到。
蕉篱换掉乔装,周身收拾干净,躺床上睡到日上三杆。他本应该早起,本应该把屋檐上的小鬼抓住。可他手里只拿到一味药,他不能急。
小蕉觉得整个别庄也在悄悄变化。先是弟弟,从清风山上见他,就觉得她漏掉了弟弟许多年的成长。再回到别庄,那个嬉皮笑脸,她觉得还没长大的弟弟已经成了她暖心的希望。她听着七少爷簌簌地抖着纸,吹着上面的墨,她也不想揭穿。
能有一日美好,是一日的珍藏啊。
都觉得她傻,那她当个傻子有何不好?
赵言本就是个幌子,蕉篱没指望。只希望他平安归来就罢。情势越来越逼急,他抓着包子食不知味。
小蕉给他顺狗窝似的头,梳一下他叫一声。小蕉不满,蕉篱又贴上嬉皮的脸。好姐姐,好姐姐,你轻点,我就不疼了。
跟狼嚎一样,别把人家孩子吓坏了。小蕉给他束起来,坐着看他吃包子。那包子是她给弟弟留出来的。程七喝了白粥,她也跟着喝了白粥。
小福子已经跟其他下人混在一起,玩兴真起,她拉都拉不走。蕉篱不想喝白粥,小蕉说午饭还不到时候,将就吃吧。蕉篱说,你倒是给我留点酱瓜呀。小蕉白他一眼,你还要酸豆呢。是了,蕉篱拍拍大腿,小蕉去收拾外面晒的花儿去了。
她趁天好,回来后就记得又收了一批花。七少爷的衣柜便又有了溢出来的清清的花香。蕉篱总会拿程七的衣袖放自己身上搓两下,说是沾沾香气。小蕉气急打他,蕉篱也不逃。一拳拳敲在他心口,跟挠挠痒似的。
程七跟蕉篱对下神情,就知道他的结果。
吃完包子,喝了点水,还是觉得渴,见程七炕桌上有碟削好的梨片,蕉篱不管不问端起就吃。小蕉又一顿捶打,最后以蕉篱捉住她乱蹦的手亲了一下告终。
你不怕她怀疑?程七问。
就那傻脑袋,下三辈子吧。蕉篱丝毫不担心。
程府来了信,说你丢了两朵花。他向程七汇报。
花?程七正思虑。
你房子不是纳了两朵沾了水的花?蕉篱促狭。
逃了?程七慢悠悠地伸长胳膊,蕉篱看见那放血的割伤近乎好了。
倒有见识,不知是哪位高人指点。他说的是粉绿两位姑娘。
谁传来的消息?他们还想在别庄拖几天。程大发了火,派人暗暗寻,不巧碰上别家的兄弟。
他倒是越来越蠢,程七说。
明天,若赵言不回,我带你上山。蕉篱突然转话说。
他们呢?程七指的是小蕉,小福子和别庄的人。
蕉篱一头乱麻,痴呆一阵,只说,你最重要。程七神色一凛,郑重道:你想没想过走走蕉歌的路?
什么路?蕉篱挠了两下,把小蕉给他顺好的发束又挠成狗窝状。那路?蕉篱瞪了瞪眼,很快恢复原态。
是,那路。程七慢慢说。有时候越危险,越安全。
她安全?蕉篱不知是气极还是无奈,那是她傻。
还没开始□□小福子?程七问。
□□?呵呵,是啊,我都忘了还有个徒弟了。蕉篱扭扭四肢,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开始。
昨夜?外人听着像是蕉篱不放心他姐的清白,但内里,只有这几人知道波涛暗涌。
还伤不了我。程大千蠢万蠢,暗下的伎俩,却给了我一线生机。
你说,要不要审审?
早布下的棋子,审不如反利用。
蕉篱点点头。
吃罢午饭,又和小蕉蘑菇一会,蕉篱去马厩看马。他的马,他有些想了。还有他睡了几年的马棚,他也想再闻闻味。
小福子在马厩里,铲了满满的豆料斜进马槽。蕉篱不动声色,看他忙完。等他躲在草垛上迎着阳光眯眼里,蕉篱放重脚步走过去。
“师父”!小福子一脸喜色。
蕉篱也一脸喜色,怎么跑这来了?虽然他长得不像威严的师父,但语气却比师父好。
想……想和师父一样……小福子略羞涩。
蕉篱笑笑,也在草垛上躺下。他拍拍一边让小福子躺。小福子拘谨地绷着小身子。先睡会,蕉篱说,起来教你两招。说完他真睡了。小福子拿了个大拍子不停地帮师父扇着蚊虫。
马厩旁有棵柿子树,绿油油的柿子挂满,小福子看得走了神。恍惚中,他也经常梦到那么个地方……只是好远,好远……
蕉篱享受着“师父”的福利,结实地睡了半个时辰。他起来看了看小福子,大拍子被他压在一个胳膊下,他的小脸侧朝下,嘴微张着,还流了口水。蕉篱走到那棵柿子树下。这柿子树,当年是他栽的。他不爱吃柿子,所以也不知什么味。今年,若熟了,他倒有心情尝尝了。
小福子追上蕉篱时,蕉篱告诉他时辰已过,小福子懊悔自己竟然也睡过了头,师父承诺教他,是他自己错过了。他垂着茄子样的小脑瓜,凄凄怨怨地碰见了小蕉,也不敢太往前凑,有人喊着去打水,他听见了,忙手快地跑去帮忙了。
等到掌灯,赵言还没回来。蕉篱做了几枚袖箭。里面都装了□□。程七在窗前坐了一会,看看已经清空的莲池,转身在棋盘下落下一子。
果真是世家公子,死到临头也要风雅有趣。蕉篱闻着指尖上的硝药味,话里带刺。
程七扔了他一子。移到了榻上。蕉篱说,别庄的匾为何还挂着?
程七想想说,你觉得叫什么比较好?
蕉篱冷哼:你接着装。
程七珍惜着用气:门面还是要装的。有无字也不是什么大事。
蕉篱更加不悦:你倒落了个清静。
程七说,你有气,到处点炮仗,不如去迎迎小赵。我想歇歇。让蕉歌……
今夜我伺候大爷你。蕉篱边掩上门边甩袖走了。
小蕉还没来呢,她都是把自己洗好了才到七少爷房里来值守。厨房里忙得一身油烟,她自己都过意不去。今日手在水里泡的时间久了,有些隐隐地疼,她才提前结束,净了身,换过了衣裳,又往指甲上抹了层草膏。蕉篱曾吓唬她说,再不仔细着点,她的指甲会很快长歪长裂,跟那层层板岩似的。蕉篱形容得很不堪,小蕉也就信了□□分。
赵言顶着夜色回来了。脸上的妆花得像大花猫。蕉篱甚至沏好了一壶茶,专门等他一样。赵言咕咚了三大碗。袖子一抹嘴,脸花得更上色了。他把东西从怀里掏出来,就被蕉篱两语不合扒了个干净扔进了水池里。幸好水是烫的,赵言瞬间舒服得死过去。烛火现成,衣服三两卷就被处理干净。
蕉篱先研究了一下,却蹙起眉,准备交给程七。看见小蕉两眼升级成兔子眼。还瞒我,就瞒我一个人……她气不弱,程七已经被咳嗽压得说不上话。
还能撑多久?她吧嗒着泪问弟弟。
蕉篱把她搭在床上的手挪开,爷们的事,你搅和什么?
他,他……小蕉似怒似羞地抖不出词来。
你们干什么了?蕉篱明知故问。一点动静没有,他就在外间,他是气不过心里那道坎。把他挡在外面了,他空有一身一心的关爱无处可放。
都这样了,你看看,小蕉还准备去张手。蕉篱隔进了二人中间。把赵言的东西放在床上,摸到程七的胳膊,找准地方,狠狠按了下去。
你给赵言找身衣服,一会他收拾好让他过来。蕉篱对姐姐下命令。小蕉扭头走开。
你……能开口的程七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赵言兴冲冲,蕉篱正左手打右手,看一眼这个小眼眯成缝,那气焰已经长到可以在头上插小旗了。旗上写:我是大功臣。赵言慢搓搓坐下,蕉篱说,赵大哥,你屁股上插旗杆了。
什么?赵言弹起来方知上当。你是见不得我好啊?巴不得我死在外边吧你?
是啊,蕉篱正愁没炮筒,赵言自动顶上了。你个天天吃蛋黄的心,怎么这么轻易完成任务了?
什么叫吃蛋黄的心?什么叫轻易?我这是九死一生,九死一生懂不懂?跟你个笨蛋我没法说话。赵言还饿着呢。还是小蕉体贴,给他拿了一碟点心。他狼吞虎咽地吃,眼里的飞刀一个劲朝蕉篱射。
你就是个大骗子!他吃完指指蕉篱骂。什么药方,他妈的你早说啊,早说让爷炸尸。
程七一直等他们吵。小蕉都被吵得脑袋疼了。吵完了,都蔫巴了,程七才开口。
下去歇着吧,赵言没想到主子来了这么一句。我不累,我还是给你说说路上的事。
程七摆手,明天也不迟。下去先静静。赵言翻了个大白眼。
蕉篱把东西拼全,让程七看了看。是天不绝程七?他苦笑。蕉篱说,赵言说,那几个一直跟他的人半路上突然撤了。他怕是陷阱,开始惶惶不安。后来见真再没人跟,就去取了。我问过他,是在什么地方掉线的,他说有人说什么“瓜棚”。
这方圆百里有什么“瓜棚”?程七仰着脸问。
蕉篱说,不是真的“瓜棚”?你还记得蕉歌说的?
是那个?程七坐起来。
不确定。倒与我昨天的所见有些关联。有人也和我们一样下山了。
这个倒让程七不奇怪。人外有人。比他们有能耐的多得是。况且能让天家看上的,必也不是泛泛之辈。他是拼着命往外闯了,因为存了侥幸。别人说不定更技高一筹。
这人,我们认识。蕉篱卖了个关子。
程七笑了,复又躺下。琉璃珠?
蕉篱颔首:他顺着线进了秘境。
这么说,不仅赵言逃脱一劫,连我们也算?
我们不叫逃,我们叫正常奔波。蕉篱纠正。
此人什么来头?
老贺家的,贺云鹏。
尚书府?那不是李公子的……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