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把参汤都偷偷倒了,只有程七喝了,而且是当成药引一样地喝了。
蕉篱把小蕉送到,细细叮嘱了几下,马上折返。小蕉头上,身上都被蕉篱用草掩饰了,夜黑,呆在隐蔽处,怎么看怎么像个草垛。
蕉篱飞出十几丈,又回头看,见那傻货一动不动,心里五味杂陈,却不得不暂且离开。
邻近的浴池的墙被砸了洞,水很快混合着血混浊起来。几人相继涌入,见床幔紧闭,程七还在灯下看书。
他们不敢太放肆。终究是“客人”,还是“虽死犹荣”的“客人”。
象征性地给程七打了个躬,环视一圈,没发现可疑,又从破洞退出去。
残壁给彻底拆除了,换了花架子和屏风,浴池的水很快也干净了,程七耳听动静没了,才重新坐回帐内。这里,没多久前,睡过一个他在乎的人。
“蕉歌”,他喊她。小蕉记得这是第三次,他这么正式地喊她。程七只是为了记住些什么。而蕉歌以为,这只是一个主子对下人的称呼。
她不敢有太多的意义。她还一心要脱离程府。虽然心里开始跟自己反抗。可她明白胳膊拧不过大腿,她只是在还这么多年来的一份“情”罢了。
情有深有浅,也有妄念。
蕉篱背她的时候,七少爷的那声呼喊还在耳边。她趴在弟弟不算宽厚的背上,觉得温暖。这种暖,让她没有隔阂。不脸红,不心跳。这种暖,跟程七抱她时不一样。程七的暖,有些烫。有些灼。
蕉篱回来时,颇费些周折。山里山外戒严了。
程七的药在他身上。琉璃珠也在他身上。不知谁烧了什么引起怪味,守备松了丝缝,蕉篱才得以进屋。看见是程七,他正在浴池里用火烤着什么。
蕉篱把最后一颗药倒出来,程七也不回身,仰头咽下。
能撑多久?他问。
几个时辰。蕉篱看他在烧一截木头。烧到最后,竟露出了纹路。程七一直等木头烧到快成灰烬时才投进水池里让它漂着。他直起身,对蕉篱说,刚才出了戏头,你没赶上,现在我们也去唱一出。
其他的东西早让蕉篱或烧或毁了,两人轻身,沿着隔壁的屏风转入另一个堂屋。屋里很暗,没有点灯,却隐约有呼吸声。蕉篱把程七掩在身后。他怕程七病发压不住喘息。蕉篱想趁黑把那琉璃球给摸了,程七摇头,暗说无用了。
守卫很警觉,已经也摸过来。蕉篱抓起床幔一角去挠那截露在幔外的胳膊。只听软语糯声。程七也笑了。和他们竟然有异曲同工之手法。
去哪里?蕉篱耳声。
“炼房”。程七怜惜无辜。愿明日,这些人也能早离苦海。
炼房既无白骨森森,也无丁点血腥气,反倒药气缭绕。蕉篱诧异瞬间,程七拿出两块白巾,一人一块蒙上。全是白玉砌成的石台,平平整整地放着七七四十九个药炉。应该不久前还用过,所以尚能感受到它的余温还在。程七没让蕉篱上前,他从袖中抖落了几朵花下来,瞬间那花便花瓣飘飞,碎成粉末,整合进缭绕的药气里。
蕉篱小心避着机关。寻着别的出路。这样的地方,通常都有后路。
但奇怪的是,炼房一直很安静。蕉篱越发谨慎,他碰了碰程七,把心思传给他。程七略略点头。二人循着正常的路走,慢慢药气更加浓厚,能闻到硫磺的气息。蕉篱指指一处,痕迹未干。程七敲敲板壁,蕉篱头一歪,两根金丝从他们二人面中穿过。
好厉害的凶器,蕉篱不由心内震骇。能控制金丝的人,必定不在他们之下。程七却瞧着那金丝出了一会神。
放倒两个。程七说。
很快,五六个人影在他们经过的地方现出。程七却坐下来,蕉篱不得不拖着他,对方见这么弱不禁风的二人,开始轻视。留下二人对付,其它又转眼不见。
程七垂着头,给对方造成的假象就是已死或者半死。而蕉篱不撒手定是他还有用,甭管死活。
对方二人也互相对了个眼色,开始围攻蕉篱。蕉篱不得不把程七靠墙放着。二人身手不弱,蕉篱只能凭着灵活机变,但也逐渐落了下风。就在他被人逼到墙角等死时,二人突然仰喉看上,身子软了下去。蕉篱又变成灵活的猴子,手脚并用,剥了衣服换上。程七也拎了一个,把二人的头都朝下,推进有硫磺味的雾气里。只听嘶嘶一阵,焦糊味弥漫。
你怎知这下面是个池子?蕉篱问。
以后知道的还会更多。程七嫌弃地看身上的衣服。他还带了几根参孙子,用小红绳捆了,也塞进早已面目全非的二人身上。
忙活了这几天,这是我给乐王府上的“供”。
留着当零嘴多好,蕉篱不满。
脏,太脏。程七说。
他们混进了守卫。蕉篱一会尿急一会尿急,把人都烦了。最后只准他两时辰去一次。而且让另一个人跟着。
互相监视的俩守卫,不一会看见隔丈远的地方亮起了微光。
蕉篱解下腰带,不等程七同意,就把他捆着扔过了墙头。程七大概落得急摔了下,蕉篱出来后看见他的腿有些瘸,心里却暗暗高兴了一回。
就这么拐他姐姐,凭什么?世上有这么简单的事么?他们可是苦了整整十五年了。
到了会合地方,蕉篱发现武装的“稻草人”只剩下稻草,人不见了。他装成鹧鸪,咕咕地叫了好几声,程七也焦急地跟着咕起来,二人心下发汗,才看见不远处有只地鼠爬过来。那眼睛,比星星还亮。程七不顾腿崴了,一下子扑住抱起来。蜻蜓点水亲了亲地鼠的眼睛。
有了蕉篱,小蕉发现她办不到的事情都能成了。蕉篱先把程七顺到崖下,才让小蕉往下爬,他最后下来,并割断了一路的草绳。三人乔装了一会,看到草木枯稀,才把身上的杂物祛除。
这就死里逃生了?蕉篱问。
逃生刚刚开始。程七轻轻说。
是啊。替死鬼瞒不了多久。
“朱门多白骨”,蕉篱愤恨了一声。小蕉正往脸上抹泥巴,程七把住她的手,温和地说,不用摸了,一会给你买好看的衣裳。
不应该易容?蕉篱问。
易,程七说,她不用。
小蕉换回了女装。路上的风景越来越荒凉。她觉得走错了方向。程七安抚地摸摸她的头,说,没错,的确反方向。
蕉篱弄了两匹马,他一骑,程七一骑。为小蕉和谁一骑二人暗暗别了别劲。最后以程七腿伤为由,他把姐姐搂在前面扬鞭飞驰。程七咬咬牙。只得跟得紧紧的。
赵言在一处破客栈等得快断了肠。风一阵一阵地,刮得他的脸都黑了三层。
这日,他又把店里唯一的伙计贿赂去挖酒。客栈几十年前很是红火了一阵,建了个大酒窖。不知为何,后来竟然没落了。客人少,店也破。他在这里住了大半个月,已经成了贵客。一串钱,就能让伙计围着他喊爷,围着他跑前跑后。他让伙计去挖酒,伙计二话不说扛着铁镐就去了。
客栈几经易主,却都知道藏了不少好酒。但谁也没心情去挖。挖了谁喝?还费力气。
赵言来了,就不一样了。伙计觉得看太阳也不昏了,天也不暗了,就连黄沙也似有了点意境。
挖破了十几坛,总算挖出一坛不破的,小伙计赶紧献宝样献给了赵言。赵言打开泥封,酒香霎时溢出来,让他先打了个喷嚏。好酒!妈的。
赵言倒了两碗,让小伙计尝尝。小伙计抽抽鼻涕,大着胆儿喝了一口。爷爷呀,那酒劲冲得他,比哭了还难受。他也不难为这孩子了,让他歇一会再去挖。说还有两串钱等着他呢。小伙计就止了鼻涕,说我,我一会还挖。说着扑腾就倒地下了。头磕得梆梆得就晕了过去。赵言也不抬他,让他就在凉地上那么躺着。后来又给他灌了几口酒,把他挪到厨房那儿,那儿也破,但不是风口,风灌不着他。
撕着烧鸡又喝两口,客栈抖起来。赵言住惯了,知道这是沙崩。他面不改色地任由房梁上的黄沙漫下来,漫进他的脖领。今朝有酒今朝醉啊。
黄沙抖了一刻就不抖了,赵言拿酒冲了冲脸,又继续撕烧鸡。他已经进化成一个活脱脱的莽汉了。
石柱上拴着的那头驴却狂乱啾叫着,终于把客栈老板啾啾醒了。他那长年不换的半大袍子分不清什么颜色质地,只是滚着一股又一股的油腥味。他睁开眼先瞧见了赵言,眉眼立马滚成一条:贵客,今日怎么不烤羊?赵言懒得说,那羊瘦得皮包骨了,煮汤喝估计也就两碗。
再等等吧,赵言看老板操起了大柴刀。那刀够有架势的,个头赶超老板。
驴越叫越烈,赵言没老板稳得住,他起身去看。漫漫黄沙里,起初什么也看不见,他眼里进了沙子,揉得疼了,揉出泪来,才敢慢慢再抬眼,只听见一声哨响,两团大黑影便朝他扑面而来。
羊呢?羊呢?老板早躲进猫洞里。赵言混了黄沙的嗓音,听上去格外割人。
老板不解,来了贼盗不赶紧跑,还杀羊?
赵言又把小伙计敲醒,让他继续去挖酒。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日盼夜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