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蕉是最后一个醒的。
赵言已经把桌椅都抹了一遍,七少爷也洁了面净了手,正捧着一杯水在喝。小蕉站在天井里梳洗,早上的空气清凉,她就着池水洗手洗脸。旁边那丛菊花有些蔫,她捧起水洒一些过去,花儿沾上水露,瞬间感觉灿烂了。
手巾在屋里,小蕉甩甩胳膊,才觉得有些胀疼。她自己捏了两下,慢慢想起来昨天夜里似乎被压住了。她当时迷迷登登的,耳边似乎有小暖风嘘了嘘,她还没张嘴,温热的手掌就压在自己面上,她也起了戏谑心,舌尖小小舔了一口,像睡梦中舔了一口糖的感觉。然后迷迷登登又睡过去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不太记得。只觉得胳膊压得沉,好不容易抽出来,摆正了,又有什么重量压上来。
她进屋时特意地往七少爷喝的东西上瞧。瞧见那杯里干干净净的,只是一杯白水。咦?她皱眉,旋即松开。
程七看她忐忑不安的样子,跟着她的目光游离。他反应过来她并不知晓昨夜的事情,心里又放下一半的担忧。
夜里响过的石子声,似风刮在窗纸上。他一早看过,窗外铺着石板,无尘无叶。
赵言在用清水刷洗房前的石面,小蕉把屋子的窗子打开两扇,没有熏香,就只是清水和阳光留下的味道。动了几下,她又揉了揉胳膊。
程七想起她一个姿势,被他扳了过来。人来时还将她搂过捂了嘴,两腿压住她的身体。当时顾不上多想,现在他也觉得自己的脸上微微发烧。水杯里已经没水了,他还盯着。
他当时还干了什么?拨了拨她挡脸的头发,把她放平,她本来侧着身压住了一条胳膊,他帮她抽出来两边放好。
不等叫赵言来添水,程七自己起身倒满,他在温水里找自己的脸,企图靠这寡淡之水给自己降降温。
赵言在天井里压压腿,小时候学过的一点拳脚功夫已经褪化成了皮毛。小蕉从里窗看见了,也跑出来,本想先打趣赵言两句,却先摸到了自己一头未整好的头发。她用清水顺直了,不知闻到什么,又着重把发梢洗了洗,再用发带束起来。
赵言却不打拳了,回屋准备伺候少爷,却见程七一脸春风,唇角还在往上翘着。
赵言狐疑地摆了摆已经很规整的凳子。又拿起小蕉的抹布朝里走了一段,眼梢扫了扫床上,床单洁净如新,床被叠得平直。
自己都在想些什么?赵言拽了两下自己的耳朵,赶紧提溜着抹布冲到池水边搓洗。
三人都神色如常后,本想找几句闲话来聊,结果程七问赵言:看到了什么?
赵言知道主子素来话少简短,不会问无关的,可他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得挠头。还没等挠第三下,就见小蕉嫌弃地退他三步,怕他的发屑飞他身上。
赵言积的郁闷终于发作了:退什么退?我昨夜刚洗的澡。洗了三遍,热的两遍,凉的一遍。哪就脏着你了?
小蕉恍若未闻,拿手又扇了扇,扇得是赵言的唾沫星子。
赵言简直被肺气炸了,直想脱了让小蕉看看,他的皮都快搓破了。
但小蕉不识好歹他也不能洗澡时让她监工,只得气鼓鼓地朝她瞪眼。
程七又在看戏,这次,连个圆场也不打。
他和赵言两个男人,干不干净,他不知道吗?赵言不敢央求,自己那点小九九……
他痛心地又望望小蕉那脸色,不得已转移注意力,爷,晚上,我来这打地铺吧。
无事生非,程七说。
那,那昨夜……赵言哼哧。
你还记得问?七少爷似不悦。
赵言咣当一声,心里砸石头。鼓了鼓气说,要不,我在门口守夜。
你快玩出花来了,程七的水杯铛地落桌上。小蕉也不知道怎么突然风向变了,她抿着唇,谁也不看。
早餐的唱声及时响起,替赵言解了围。
一会出去转转。七少爷换回温声。
赵言半字吐了一半,又咽回去,七少爷瞥他一眼,越活越回去了,不会这么快,总得休整三五日。
那,那几位,会不会相互拜访?小蕉问。
都怕没这心思,程七的眼光又低进清水里。
小蕉在饭桌上拍了拍赵言的袖子,算是化干戈为玉帛。
有鹌鹑蛋和酱茄子,程七吃了两枚蛋,赵言有些发愁,劝道,总得多吃点。小蕉筷子含在嘴巴里,望着那剥得晶莹的鸟蛋,不时吧叽一声。她自己不知她这动作煞是撩人。
她只眨了一下眼,鹌鹑蛋就到了她的眼前。
赵言也把筷子往嘴里含着吧叽,却被敲掉了。
小蕉按个分了赵言一半。赵言怕上位坐得人反悔,一古脑倒进自己的粥碗里。三两下扒进自己的肚子里。小蕉吃得慢,这么小的鸟蛋,她愣是把蛋黄蛋清都吃得让人看得见。赵言跟猪八戒一样巴巴看着。
还有一道白糯饭上撒满了鱼仔。那鱼仔颗颗晶莹剔透,被水一过,仿佛里面掺进了光。每颗饭粒下垫一张薄荷叶。小蕉留到最后,先把七少爷分过来的香芋丸子吃了。那丸子不知被什么裹着下油炸了,上层酥酥脆脆的,内里又是芋头的清香甜软,进到嘴里,整个能把她的思绪全包裹住,让她沉迷其中,什么也不去想。
三人围一桌的早餐,真正吃得就小蕉一人。
程七有一口没一口地,赵言完全就是往肚里塞,好看的想吃,一口塞进去,香的想吃,一口塞进去,别人吃着好的也想吃,给他也会一口塞进去。塞个七八九,发现真正品着滋味的也不知道是什么。
程七发现自己倒爱看这人吃东西,一张小嘴张张合合,不贪恋,不漏米,他爱的给她,她高兴,不爱的给她,她也不浪费。看着看着,只剩下两片花瓣样的粉色连成一线,在脑里中不停地冲撞着他的神经。
小蕉又把赵言的斗笠戴上,赵言只好去另寻了一顶。
屋门锁上,而院门就这么敞着。小蕉不免多回头看了几眼。被程七用扇柄挡了回来。
赵言问主子斗笠要不要戴?程七看看小蕉又看了看他,赵言识趣地把斗笠背在身后。
路上程七问,可有看到李府的人?赵言回说无。
程七在与他们隔得最远的那间院落前缓了缓脚步,又迅速走过。
清水镇很繁华,处在一个交通要道上,南来北往的人很多要在这落脚。所以慢慢形成了一个交易市场。
小蕉最前头,程七中间,赵言落后。进了繁华地前,程七先嘱咐了,东西尽管看,但不要随便碰。所以小蕉几次想伸出手去摸摸那些可爱的物件,都硬生生克制住了。不能动,便只好过眼瘾。小蕉便走得极慢,每个摊位前都要用眼睛来回溜上几遍才罢休。
程七也生了耐心,就陪着她,光线射过来,他会张开扇子挡挡。
逛了半条街,赵言最先耐不住了,他小声给程七递话说,爷,别误了午饭时辰。
不急,七少爷又有了爷的款派。仿佛这前面的人是他的心头肉,她怎么高兴他怎么宠着。赵言拉长了脖子,往干涸的喉咙里咽进一点唾沫。他搞不懂这女孩子怎么对上街这么有兴致。
好不容易看见一间茶馆,里面人头攒动,赵言去问了问还有一张空位,他赶紧把程七往里请,小蕉却站在一堆人后不动了。赵言连喊三声,她都被粘住了脚一样。
程七进了茶馆,赵言只得先过来伺候他。点了花茶,听小二的介绍要了这镇上有名的两碟点心,赵言又准备过去拉小蕉。程七瞧了一眼茶馆里的人,慢声对赵言说,让她慢慢看,你上点心别让她丢了就行。
赵言就一会往那跑一下,后来斜身坐着,这样能扫到小蕉的背。再后来实在靠不住了,眼睛斜得都疼,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小蕉拉进了茶馆。
小蕉看得是女孩子用的珠饰。有钱人家一般去店里挑,或者选了样子让师傅现打。而小蕉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跟大部分普通人家的女孩一样,愿意在摊位上选点小成品。价格不高,颜色却亮丽,插在头上,也能衬下脸色。
她看上了一支钗,很普通,只是那上面缀了两个红丽丽的相思豆,插在她头上正合适。她几番伸手又几番犹豫,最终想了想自己没有钱,再便宜她也买不起,赵言来拖她,却是解救了她,断了她的念想。
看什么呢刚才?赵言问。
没什么。
没什么站那半天?
七少爷在她的脸上停了一瞬。
一个小玩意,想着应该戴头上好看。
小蕉微微叹气,赵言没再逼问。他其实看见了,也听旁边的姑娘们买时的价格,大部分都是两壶茶的价钱。可他不能擅自作主。他倒是想给她买,只怕买了,一会不是断手就是断脚,或者晚上,他会跪茶壶盖也说不准。看看小蕉落寞的眼色,赵言只能说,喝茶吧,这茶下火。
嗯,小蕉端起茶,心里难受。
程七先出了茶馆,赵言结了账,正好前面一位也在等着,掌柜的算盘拨拉得又慢,拨拉完不放心又回头拨拉一遍,赵言跟着拖拉一会,再回头拖着呆鹅样的小蕉跟上七少爷,看见主子就站在一棵大榆树下,并没走远。
喝了热茶,又冒了一身汗,赵言拿背后的斗笠扇风。程七手里多了一包东西,他让赵言帮他揣好,赵言不敢细摸,接过来揣进怀里。
过了杂耍区,再往前走,看出就是高档些的地方了。店铺前的台阶都扫得干干净净,青石板磨得发亮,生意应该很不错。
小蕉又跑到了前头,这回她看得不是什么小首饰,她看到了花糕店的女工,忙得一脸是汗,碎花头巾裹着一头发,手上灵巧地点着一枚枚花糕上的红印子。店里三三两两地坐着人,托盘里放着一点点的试吃料。
花糕店的对面,再往里拐一点的巷子,是一家染坊,也是门户大开着,挑高的竹杆上飘荡着五颜六色的花布,小蕉站在正街口,就能听到染坊里的说笑声,都是女声。她微微眯了眯眼,朝高里看了看。心里突然又睛空万里。
谁说离了程府活不下去?她可以做工啊。像这些女人一样,在花糕店或者染坊,或者豆腐坊,或者什么里面找份工做。她有双手,应该可以养活自己。若是病了,她就抓药,病得狠了,她就清清静静地找个清静地呆着。
或者她就在这清水镇呆下来也不错。
程七和赵言眼睁睁地看着一只呆鹅眨眼间变成了一只跳跃的小松鼠。戴了斗笠,没有遮纱的脸上,漾着五彩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