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言近身,七少爷说了两句。赵言先是一诧,后又似懂非懂地去办了。
李赞最近在忙什么?七少爷随意问。
具体没说,只是前些天派了个小厮来说近期过不来了。
赵言没假以人手,自己亲手收拾了自己和七少爷的随身衣物,后想了想,又带了一只箱子,装上一些应急用品。七少爷上前翻捡看看,也没说不让带。
程二傍晚来人回话,说给准备了马车,有往来信函,有程府的一枚印记,有程老爷亲批程二代办的几张银票,一包零碎银子,程七直接挑出给了赵言随身带着,另外,程二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心意,程七捏着这藏在内里物件一起送来的金子,深思半晌,他细细摸着,摸到夹在最底层的一张薄笺。他和大府的这二位爷来往极少,虽是同父,可程七显得尤其弱小,谁都知道有些事看着越是不经意,小模小样,越有可能隐藏着大风波。程二许是动了恻隐之心。
程七没有进过大府的书房,也在之前未参与过程府的各项外事,但他仍是一眼就瞧出了这是程二的亲笔。
许是字如人吧。程七眼里涌上一股热。
赵言去厨房拿了些食料,周妈正在淘萝卜丝,他也蹲下,顺耳扯了几句皮。扯着扯着,周妈说,路上若太太平了,反而不是好兆头。赵言叨着萝卜丝,问,炸丸子还是做汤?周妈说,问常师傅吧,他作主。赵言说,要炸了,我得吃两碗。周妈拿淘完的萝卜水泼他,你快成主子了,按你的喜好伺候你。
赵言躲着周妈的萝卜水往外跑,正撞上来厨房取鸡蛋的红粉。红粉躲开赵言差点撞上来的身躯,微微拿帕子掩鼻,说,赵爷,什么事这么开心?
赵言想,我开心吗?我何时开心过?我明明不开心。可被此人一说,不开心也得装开心了。他立马小脸扯出丝丝笑意,像他刚嚼过的萝卜丝全长到脸上一样,红粉看得很吃惊。
赵言笑问:姑娘身子可好?
红粉想,老娘好不好的,谁真心关心?可要随便说不好,白给这些人当了嚼头。她抿一下小唇,娇声道:劳爷挂怀了,还凑合。
哦,赵言转身想走,又想起什么,站在水缸旁边等着红粉。
红粉取了两只生鸡蛋,又朝她和绿衣的居处走回。赵言不紧不快地跟着。红粉走到了,他正好也跟到了。
绿衣看见赵言,也披衣从炕上起来。
赵言先看到了那盆挪过来的花,竟然还活着,他长吁一口气,也不坐,站着说,两位姑娘真是用心,看来七少爷的心也没白费啊。
是啊,红粉抢着道,爷的心尖子,不小心照顾着怎么行呢?说罢,只见她用纤指在盆沿上将磕破的鸡蛋清滤出来,拿小木棍搅匀了,再一点一点地和花盆里的土混合。赵言看她细致地把活干完,又拿清水蘸了布子去擦花的叶子,那叶子看似绿,其实已经显出了病态。如果是个人都能将好花养得鲜艳,那这花也就不金贵不稀罕了。
赵言又吁口气,望着绿衣给他倒的混浊的茶水,仍不应座,绿衣心细地说,赵爷宽座,一切简陋,怠慢了您。
赵言摇摇头,难以启齿似地说,七少爷心软,又重情,所以二位姑娘……是有福的人。他转过头,似乎终于下了决心似地:姑娘们夜里上好门锁。
红粉云里雾里的,绿衣不停地思索着刚才赵言的话,她们极少受到关心,赵言应该最懂七少爷的心思,他这话,透着古怪。想了半盏茶,仍不得解。红粉受不住绿衣来回在她眼前走动,站起来擦净自己的纤指,你跟花蝶似地练步呢?
绿衣连连说,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
绿衣说不准确。可她又被那一丝光亮牵引着。她望了望墙角压在被子后面的那两个包袱,她们时刻准备着的。
她贴着门缝看了看,说,红粉,或许我们,可以了……
周妈给小蕉辫了个麻花辫,辫完又拆开。小蕉觉得周妈想自己的娃的时候,会母性大发地拿她当替代品。她乖乖地任周妈揉搓,周妈的力道却比大夫按摩还有效,让小蕉早早地进入了梦乡。
小蕉在梦里梦见周妈又给她捡了身衣裳,把她整成了个假小子。
马车离开小院的时候,天还黑漆漆的。车厢外挂着一盏马灯,车一动,马灯里的蜡烛的光便一摇一曳。
马夫是程二找的,赵言和他坐在车外,他和七少爷是早早洗漱完了的,只有一个蜷缩在车厢角还沉睡着的人浑然不觉。他压抑住想掀车帘的心思,其实他特害怕那人醒来大喊大叫地,甚至突然发疯扑上去大咬一口。
因为,她说过,她讨厌程七。他也曾稀里糊涂地瞎答应她,要帮她教训他。
虽然七少爷与一个丫头共处一车厢很稀松平常,但赵言不知不觉中却觉得心口沉闷,不得劲。
马车走得平稳,七少爷似乎也又睡了,赵言也想打盹,耳朵却不肯闲着,一刻不停地捕捉着周边所有的讯息。
天空出现一片混沌时,马车离开程府已经有半日。
赵言不知,程七根本清醒得很,他的脑海里一直在想程二的薄笺。
程二说,他知七弟并非愚笨之人,但初次历事,虽听上去似小,只要与上家扯上关联,蚂蚁也是大象,他跟大哥学习多年,略识得几人,若中途有意想不到,可试着与此联络。次数不可过密,谨防有……。
字里行间,没有过多的亲情表露,仿佛只是为了大局,为了他能更好地完成任务,让程府更加辉煌而已。
程七微叹气,微微转头,看见头歪在另一侧的这人。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梦,两只小手紧紧地握成拳,额前的头发没系紧,落下来,他伸出手,挑出两络朝耳朵边拨了拨,一张俏丽的小脸就完整地呈现在他眼里。
空气里静得落针可闻,程七就这么地由着心里泛着涟漪,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此刻的脸上,是比朝阳还要灿烂,比清晨的花露还要迷人的神情。
他轻轻垂下手,头也稍稍歪了歪,跟这人形成一样的角度,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对着,只愿――只愿往后,岁月静好……
赵言却在这初秋的和煦的清晨,掩在跟马夫同款的大竹笠里打了个不小的盹。
他是在马夫勒住缰绳喝马声中醒的,第一反应便是跳下车来,先看下四周,这是一个马车站,连着一个客栈和饭馆,不知道老板是否同一人。他没感觉到危险,这才敲了敲车棂,喊了声:爷。七少爷轻轻应了声。一直睡得沉沉的人也悠悠睁开眼。想似往常那样伸长胳膊,结果磕到了小几上,疼痛让她迅速地清醒,空间狭小,光线也略暗,小蕉没有像赵言预测地那样尖声大叫,她掐了掐自己僵硬的身板,看清了对面的人是七少爷。她不害怕。
七少爷脸朝上,眼还闭着。
小蕉鬼使神差地搓了搓手,伸出两指去夹了夹那狭长的睫毛。她动着,他便不动,只是鼻息的气是热的,小蕉也感觉到了,迅速地缩回手,等着看他的反应。
七少爷没反应。小蕉胆子又大了些。她托起腮,自顾想:这人的睫毛怎么能长这么长?怪好看的。跟两把小刷子似的。她复又伸长指头,想再细细摸摸,可终究没去动。这个人,跟她,是有界限的。她在心里竟然叹了口气。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对面的人。
等着小蕉蹭着车板下车后,七少爷抬起头。接着抬起自己的左手,摸了摸自己的睫毛。
车夫正在跟车马店的人换马。赵言随上去听了几句,也听明白了,程二安排的马车与车夫只能行到此处,接下来,要听乐王府的安排。赵言赶紧去请示程七。程七把思绪从悠远清明里拉回来,不甚在意地说:听着就是。赵言顺便扶了他一把,一贯弱不禁风的七少爷便在客栈里喝起了茶。茶很次,赵言也觉得不好喝,小蕉是不挑食的,有饭吃有水喝便知足。但赵言觉得这不该给自己的主子喝。他呸了一口在地上,刚想扬手要小二,七少爷挡住了他:安分些。赵言低下头道,这茶像泔水似的。七少爷却拿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他的眼神在看小蕉,小蕉喝得很豪爽。赵言也顺着七少爷的眼光去看小蕉,小蕉正在给自己倒第二杯。
小蕉不理赵言的怪模样,身上穿着男装,嗓音也变得沉了些:这是大锅烧的水,就这个样子。言外之意就是:出门在外,不要那么多讲究了吧,这种地方的茶水,就是这样的。
赵言移回眼光。茶是难喝了点,但胜在解渴。
喝了三杯茶的小蕉,开始打量起自己身上的穿着。这衣服的纹理,样式,越看越跟七少爷的相仿。还有,是谁给她套身上的?她记得自己没有这样的衣服,周妈也没捡过,即使有捡,打算给她穿,定然会让她自己洗洗改改。可昨晚上她还在小院里睡得好好的,今早就莫名其妙地跟着七少爷出门了……小蕉不由地鼓了鼓嘴,这事自然少不了周妈,但罪魁祸首肯定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七少爷的眼神还在随着那只拿着茶杯转来转去玩的小手上面,小蕉盯了他一下,想让他把这灼人的目光移开。但七少爷偏偏惩罚她一样,目光盯住了仿佛把她要永远钉在那里一样。小蕉试探着挪开长条凳,站了起来。
赵言又发现了什么俯在七少爷耳边嘀咕,小蕉趁机把自己往别处隐。
七少爷的手指离着茶杯一寸远,指尖若有若无地扫着杯壁,小蕉能看见那茶还是半满,他似乎只是把唇放进去润了润而已。
小蕉走出客栈,跟着乱跑一通的小二进了厨房,要了点水,洗了洗自己的脸。洗完后,觉得眼前的空气瞬间通透了。她甩着未干的双手回去。发现一篱之隔的马车店已经套好了四五辆马车。全部罩着青蓝色的帘布。
等小蕉再坐回去,赵言也在旁边坐着了,桌上摆好了米粥和两碟青菜。七少爷还没动筷,像是在等她。小蕉左右看了看,状似无神地晃荡了两下自己的胳膊,然后极认真地用眼睛询问,何时开吃?
七少爷拿筷子搅了两下粥,赵言也便拿起了筷子,只有小蕉,先挑开笼屉,夹了一个包子。
她觉得她需要先吃饱,不需要考虑心情好不好。
赵言欲言又止。也低下头在稀粥里找财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