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走后,赵言来扶主子,被一下推开。
李赞正在马厩和蕉篱聊天。见程七来了,也不动。蕉篱停下手,给主子行礼。七少爷也不让起,走到马槽前,问,马,都处理了?
蕉篱抬起头答,不曾。错不在马儿。
李赞在旁边看着,听着。
七少爷捞起一把马料,在手心里磨了磨。蕉篱没说谎,畜牲没错,况且这些马儿,都是他挑的。可他今天心里堵得慌。
你,跟我回去?七少爷问。
爷暂时还用不上我。蕉篱脚原地划了个圈,转向七少爷。
是吗?七少爷的语气有些阴阳。赵言摸了摸胳膊。
这事,总得有个结果。赵言想,果然是爷,不会让那奸人平白地赚了便宜。但蕉篱听着,却是另一回事。
爷想要什么样的结果?蕉篱问。
你把事帮我办好了。七少爷稳着声音说。
爷素知小的能耐,这是强人所难了。蕉篱不卑不亢。
哦?蕉篱,你这书读得倒很上进了,我也该去谢谢你的先生。竟然驳得我哑口无言。
李赞想搅混水,被赵言摇了摇手。
蕉篱,不敢。声音慢慢低下去。
不敢?哼,平日作威,今日倒说不敢?谁借你的胆子?谁让你起身的?放肆!跪下!
蕉篱扑通跪下!膝盖正硌到一块小石头上。他不吭,身子挺得跟马背一样溜直。
我刚才说得话,可听清了?七少爷又重复。
爷,蕉篱慢慢说,听说爷有了门好亲事,马上要办喜事了,蕉篱祝您得偿所愿,百年好合。至于贺礼,蕉篱人穷志短,拿不出。望爷见谅。
谅你个头!七少爷一脚把蕉篱踢翻。他是真心不想听这混小子嘴里的话。说得全是他不想听,不爱听的!他是诚心想气死他!
蕉篱翻了一滚,依旧跪着。
赵言也急了。他下意识地在蕉篱面前挡了挡。
七少爷也是练过的。
李赞倒老实了。抱拳当胸,眯着眼。
你就不能这么硬吗?真当自己是孙猴儿?赵言捶了蕉篱一拳。蕉篱胸膛晃了晃,像面门板。
让他跪到死,谁都不准可怜他,谁求情一块罚!七少爷真火了。
李赞经过蕉篱身边,无声摇摇头,按了按他的肩。
七少爷二话不说跳进了莲塘,赵言不会水,在塘边又急又跺脚。李赞慢悠悠地踱过去了。也不救人。
爷,您有火发出来,别这样糟蹋自己啊。赵言望着湿淋淋的身形说。
滚开!七少爷从塘里出来后,模样吓人。
赵言顶着挨打的胆去备热水。这,别给落下病根了啊,他小声嘀咕着。七少爷听个一清二楚。
有个地方疼得厉害,总想让他干点什么。他干了,却又干不好。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原来竟是这等感受。
蕉篱说,爷,您是一时兴起,乱花迷了眼。等您见多了,就该嘲笑今天的所作所为了。花无百日好,况且是朵上不了台面的花。你能顶着万世的唾骂,顶着祖宗的训诫破例而行吗?蕉篱觉得您不能。蕉篱不会瞧不起您,也不会觉得爷无情无义,与其一起痛苦,请爷格外开恩,不要让这个念头再长了。
局外者清。连赵言也懂得用句了。
热汽盖住了七少爷的脸。谁也看不到,那上面有水珠缓缓滑下。
什么叫身不由己?李赞说,你我皆是捡来的。认命,就从。不认,像我一样。
鸡鸣破晓,别庄的人就全动了起来。程大爷给七少爷说亲,七少爷要马上回府了。有人欢喜有人忧。蕉歌把纳好的鞋垫给蕉篱送去。蕉篱正和那匹惹祸的马儿说着话。
它能听懂?蕉歌问。
能。蕉篱说。边把姐姐的鞋垫缠到腰里。她的眼睛没红,不像熬夜,手工这么利索,不当绣娘,可惜了。
我要不要求求七少爷,留下?蕉歌不死心。
蕉篱看她一看,目光回到马儿身上,这儿更不安全,死个把人轻而易举。你跟着回去,万事有分寸就行。
那,你求求七少爷,也跟回去?
蕉篱想,回,也得爷发话,但求他,是万不能的。他刷刷马毛,隔着马背,对蕉歌说,女孩子别操这么多心,容易老。他的腿跪了一个多时辰,有些落地不齐。他只在一匹马的距离来回动。
这又得几年才能见?蕉歌悲从心来。
蕉篱受感染,放下棕毛刷子,绕过马背,想帮她擦擦眼,手上脏,往身上揩揩,还是脏,索性拿手背过去,说,你闻闻,有没有马粪味?
蕉歌当真,鼻尖凑到他手背上,只有少年肌肤渗出的汗味,夹着一丁点说不太清的感觉,蕉篱心下一触,立即把手背撤开,看见一根马毛被蕉歌鼻子吸住了,他不由得笑起来。他笑,蕉歌也笑。
你笑什么?蕉篱问。
那你笑什么?蕉歌问。
蕉篱把马毛轻轻取下。蕉歌哦了哦。
蕉篱叹口气。
姐,你为何喜欢莲?
不知道,就觉得它干净。
她不记得了,他是记得的。他出生后几年,她才被爹从外面带回来。爹说,早跟娘成了亲,她是在外面生的,是他姐姐。
七八岁时,程大爷要成亲。屋里添丫头,看上了她。爹说,这孩子命贱,性子野,不适合伺候大爷。别给爷败兴。程大爷当年正是火气旺,能下手的都拿来败了火,听说选中的程大奶奶又水灵又标致。跟来的全是十二三的仙女似的丫头。大爷正痴迷得紧,也就不大在意跟根烧火棒似的蕉歌了。虽然蕉歌是被目光歹毒的大爷亲娘给选中的。
蕉总管三言两语就阻止了女儿的命运。要回蕉歌后,很快把她分拨给了周妈。
周妈刚生产不久,人正发胖。蕉歌跟在她身后,活得像个小乞丐。
别的屋的丫头费尽心机地打扮自己,因为这些高门府第有个传统,长得好看,是有出路的。而长得好,不如会妖,会打扮的。俗话说,一张脸,三分像,七分妆。蕉歌受周妈熏陶,不信这些。
原来周妈也信,生了娃后,口上紧,每天只顾如何让肚子更饱些,渐渐与打扮疏远了。而蕉歌得周妈真传后,青出于蓝胜于蓝,能邋遢绝不在梳妆上费功夫。别人扔的过时的衣服,周妈捡回来后,她缝缝拆拆修修穿身上。
这颗蒙尘的明珠,最早是程七发现的。
有意无意的,程七也帮瞒了很多年。
三年后,程二爷娶亲。新二奶奶比较泼辣,所以程二爷只敢偷着吃肉却不敢把肉放到桌上更不敢带回家吃。像程大爷那样把喜欢的肉都冠上名份,分配属地的做法,二爷只敢蒙被窝里想想。
二奶奶知其一人的成长是离不开家庭环境的教育的,所以她一妇道人家能力发挥有限,也只有睁只眼,闭只眼。偶尔闹两把,让宅第睡得正香的几位男爷们不安,搅搅春梦,震慑一下。
她很同情大奶奶,却也慨叹自己生不逢时。
未出嫁前,她也是个能提着竹篮上山采蘑菇的姑娘。现如今,被圈养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时不时歌颂些三从四德,着实让她厌恶得很。
手下的丫头,长得俏丽点的,让二奶奶早早给打发了人家。丫头们临走都哭得稀里哗啦,有真心感谢的,也有几分舍不得这只碗里的。哪怕偷着被吃,也好过天天吃糠咽菜啊。
有这样想法的,二奶奶愈加容不下。
婚后两个月,程二爷就变得愈加勤奋于事业。鞍前马后地,不停地到处跑。
可二奶奶有奇招,愣是抢在大奶奶前面生下了儿子。这事,府里很多人都很是佩服。连程二爷自己也说,媳妇泼辣是泼辣,但在“孝”这事上,做得最是认真地道。
哈,吃着甜圆子坐着月子的二奶奶听见了,嘴里不由哼笑一声。上了她的炕,程二爷就是个软柿子。也不知道那些不知名的肉们,指望些什么。
看完二奶奶的孩子,大奶奶很悲凄,回去路上,拐了个弯,就到了正宫太太的佛堂里跪下了,哭得梨花带雨,请婆婆再给夫君寻几个可心的人暖炕。
正宫太太的木鱼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得大奶奶头疼,也许是哭得累了,她竟然在蒲团上瞌睡了一会。
醒来时,只有烛光摇曳。
程大爷的屋子又开始花红柳绿。毕竟是来自亲老子娘的赏赐,别人说不得什么。无后为大,这可是祖宗说过的!
二奶奶出了月子,请安顺路拜望大嫂。没进屋,只是珠帘一动,就差点被阵阵香风熏得想打喷嚏。
她顿顿脚步,拿帕子遮遮。
欢声笑语,与一个木偶,形成鲜明的对比。
二奶奶一阵长叹。
大奶奶置了一桌席,与二奶奶吃喝。酒热了才上杯,喝了几口,话多了,心自然敞开了。大奶奶说,我呀,是不屑。由他作吧。
二奶奶想着不能多喝,还要奶孩子,于是拨拨酒杯,这府里啊,喘口气,都浊得慌。
大奶奶忽得笑了,弟妹是个极聪明的人儿。听说你以前会爬树?
二奶奶也笑了,这算什么?淘气的事玩过的可多。
是吗?大奶奶眨了眨眼。二奶奶会意,凑近耳朵听。
不一会,下围的丫头们听见二位主子哈哈大笑。
能成?大奶奶问。
成不成,看个笑话。二奶奶轻轻摇摇杯。
对门有人挑帘进出。二人皆当不闻。
最后,大奶奶说,太脏,怕脏了手。
二奶奶想想,道,无妨,狗咬狗。
这些事,蕉歌离得远,周妈说给她的版本,已经与真实差了好大一截。蕉歌有点想认识认识这位二奶奶。周妈说,她回了娘家省亲。消了暑才回。
那大奶奶呢?她咋不回啊?
空着肚子咋回?周妈拿了个棒槌塞给她,撵她洗衣服去了。
蕉歌对蕉篱说,程府比莲塘的泥还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