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李赞出现得及时,把诸位的眼光吸引了过去。
去草甸那天,李赞漏下了。他起来甚觉无趣,四处瞎转悠,转悠到了厨房。没承想,在厨房寻到了乐趣。
近侍养伤这几日,厨房成了李小公子的逗乐场。
近侍发现李赞跟蕉篱挺熟。
蕉篱累得瘫倒时,厨房的人正好来上工。李赞先瞧见了蕉篱,朝他使了个眼色。中间隔着近侍,这眼色使得又太没水平。弄得近侍走也不是,转身不是,掉圈不是。不得不把火对着蕉篱冲去:怎么哪里都有你啊?
缺了我这世上哪有太平升和呀,蕉篱白疹疹的牙一露。近侍像鸡毛扎了脖子。
蕉篱压根不想跟这不着调的小爷相熟。若不是为了那个谁,他才不愿意每天来这脏不拉叽的杀生地,还要装得屁颠屁颠地喜欢样。
蕉篱从小就讨厌厨房。他对蕉歌说,阴气重,全是杀气。
姐姐惯弟弟,更造就了他心理的阴影面积在扩大。他宁愿闻马粪味也不愿意和一帮厨子混一块。即使很多人挤在这里只是为了偷吃。
蕉篱也吃,吃得光明正大。别人笑他,七少爷也笑,可不罚他。别人混在厨房几年,脸上多少能见几丝油光。唯独蕉篱,瘦趴趴,看上去永远营养不良。
李赞酷爱美食,自己府里的厨子被他折腾得已经苦不堪言。李府每年都会公开征招厨师。大多干不了一年两载。有名声的一听是李府,都直接摇头摆手。水平有点火候的,都宁愿找个酒楼呆着。
李府上下怨声一片,因为厨子不停地捣换,导致府里的伙食水平参差不齐,时常来了人,该上的还上不来。李老爷痛定思痛,决定从根里下手,养个好吃的儿子不算事,可事儿过了头就不雅了。李府是讲究脸面和名声的,于是,里外罢了李赞的行使权。
李赞头一个找到程七哭诉。说他是后娘生的。连喝口热汤嫌弃两声都说不得。
七少爷默默听了一下午牢骚。赔上了三碟子糕,一碟玫瑰糕,一碟丽花糕,一碟水茶糕,一碗芋苗香圆,近侍在旁边伺候着,东西没吃着,只是看着,已经替李公子打了饱嗝。但李赞仍是意犹未尽。后来死活赖上七少爷,非要跟着他享几天口福。
来了别庄后,认识蕉篱,李赞觉得自己幸福了很多。首先,这小子很讨他脾性。知道他爱美食后,蕉篱说,爷这爱好很正常很高尚很有追求啊。圣人都是美食家啊。比如孔老夫子,就曾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苏大学士也说过: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
哇,李赞高赞,还有吗?
有啊,蕉篱接着背: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看看,这拍马屁也是需要技巧的!
李赞一直在府里是被打击长大的,乍一听此话,瞬间觉得自己长高了很多。他挺了挺腰背,从兜里摸出一个金粒子塞进蕉篱手里。蕉篱看着这爷又给自己赏钱,心里乐面上却装镇定,爷,无功不受禄啊。
李赞怕蕉篱嫌少,好不容易遇见个知音,舍几个金粒子算个屁啊。忙说,有功有禄。
他的马夫他也没少给,就最终关键时刻跟他老爹穿一条裤子。就为了他这张嘴愣是跟他不站一条线,还装成老年人样教导他:少爷,大男儿除了业精忠国,万不可为了一点点口腹之欲逞上英雄之气啊。
李府藏书甚多,所以一个马夫说上一两句至理名言也不算什么。李府茅坑的石头因为经常被人抚摸,看上去也很古色古香呢。
李赞被群攻,地位一度岌岌可危。在他备考那年,曾经只靠白粥清菜熬日。他对程七连说了三年,近侍都能倒背如流了。李赞也看着近侍不顺眼了。
只有蕉篱会高声赞美他。若说锦上添花不缺花,那蕉篱算是一桌筵席上的那撮料。什么美味可口,缺了料,顿失内涵。李赞觉得蕉篱是好人。好的贴他心窝窝。这程家大府,他是不怎么爱的,若不是有时馋不住。可这别庄,他真心喜欢。总时时的有惊喜等着他。
譬如,那日,程七领人出去溜马了,他晃荡到了厨房,闻见说不出一股味,近到前,发现一口黑漆漆的大锅里煮了一些绿油油的他不认识的东西。一个脸上蹭了不少灶灰的小丫头正蹲着烧火,不知道碰上什么开心事,嘴里还哼着瞎叽巴不上调的腔。
厨房管事的认识李赞,赶紧欠身让他到外间。李赞偏不。还自己拣了个板凳坐在灶台旁。
那看不清眉目的丫头见他占了她大半的位置,扭了个屁股对着他。接着来了个老婆子,哎哟了两声,把丫头撵走了,套上围裙下手挥铲搅锅,李赞又往前凑了凑鼻子。
能吃了吗?他问。
能啊,难为公子不挑食啊。老婆子一手搅得更快了。李赞俯起身看锅里的东西正在快速减少,而且变得越来越稠。
脏丫头又回来,还是那张脏脸,对李赞也不招呼也不见礼,只是把一只粗花碗重重地放在他面前的灶台上。
你怎么不洗脸?李赞好心地问。
脏丫头理都不理他。
公子别理她,老婆子说,您先尝尝。她先试探性地舀了一点放在粗花碗里。
李赞捧起碗,小小地舔了一下。然后就看见老婆子拿勺的身子僵了僵。
这爷是怎么给饿成这样的?她狐疑地盯着李赞毫不犹豫又递回来的粗花碗。
满满一大勺又加到碗里,老婆子担忧地看着说,爷慢些用,这菜很糙。
不糙,好吃。李赞浑然不顾四周,只把头埋在粗花碗里。
有人忍不住开始嘻嘻。
管事的琢磨了琢磨,静等着李赞体验完下人伙食后才好言哄劝着离开。
几个从程府跟来的人闻听此事,暗忖,这多亏在别庄,要在程府,人言风一样传回李府,这小爷还不得又被押回府灌两个月的米汤?
都说李府家教森严,几个大爷都板正得不行,只有李赞成了个怪胎。人生理想就是“吃好吃饱”。可他奋斗了十几年,愣是越奋斗理想越渺茫。就在心灰气败时,程七解救了他。让他心里重燃人生的希望。
被一勺子不明物体灌得饱饱的李赞被管事的伺候了一壶茶几碟小食后,困意上头,也不回屋,就趴在管事临时给拖来的小榻上迷糊。
七少爷游马回来,厨房照点开饭,竟然也没怎么误。
蕉篱来找蕉歌,把扎好的花环送她。看见李赞蹲着,和一个正拔鸡毛的人聊得欢。
蕉篱喊了声周妈。周妈正在吃煎饼,两手卷卷一古脑塞嘴里,腮帮鼓得像马球。
蕉篱也不管她,径直朝李赞走去。
李公子,研究什么呢?
李赞正兴奋,正好知音来了,他一把揪住,今儿这鸡是我杀的。
蕉篱看了看那惨不忍睹的鸡脖子,替升天的鸡哀嚎了一下。
怎么样?李赞等着听评论。他两手还不停地作着提刀的动作。
这鸡?是公的,还是母的啊?蕉篱问得挺偏题。
啊?李赞哪知道这呀。他低下头,问拔毛的丫头,这鸡是公的还是母的啊?
这丫头挺无礼的,愣是操起眼白了李公子一下,还语气冷冷地说,瞧你把这鸡糟蹋的,它肯定怨恨死你了。
蕉篱一听,抬脚拎了拎那丫头,丫头脸上黑乎乎的,一道一道的草灰,蕉篱心想,这周妈也不是一无是处嘛,最起码这傻子呆这被她保护得挺好。他把手中的花环往丫头头上一戴说,这个赏你了,看你今天这么勤快。鸡毛拔完就先走吧,我还有事跟李公子说。
丫头看了看蕉篱,两只手上还湿淋淋地沾着鸡毛就走了。
蕉篱伏起身,拉着李赞,倒真得两人很认真地研究起他杀的鸡是公是母。包括下刀的位置,姿势,深浅及伤口长度。
这鸡,肯定很好吃。蕉篱最后总结道。
哦,为啥?李赞问。
先不说这下刀的快,狠,准,看这血放得速度及时,肉就极鲜美。
哇,真的吗?李赞小眼晶晶亮。刚才那丫头还说这鸡是被我憋死的呢。肉肯定老得咬不动,身上全是毒素。
她?蕉篱狠狠劲,她懂什么啊,一个烧火丫头。她那是妒忌你。
妒忌我什么?
妒忌你,会杀鸡啊……
这……也是啊,管事的也这么跟我说过,这活,一般人干不了。
蕉篱重重点点头。点完他就不想抬起来。
那今晚,这鸡腿,给你一个?李赞擅自作主。
鸡腿统共就两个,蕉篱可怜兮兮地说。
那,翅膀,给你一个?要不,凤爪,我使劲留一个?
蕉篱不想说话。
跑别人家来的馋鬼,蕉篱更想知道的是七少爷会不会把鸡屁股夹给他吃?
李赞还在对着拔光毛白白的鸡的科体满目含情。蕉篱瞅空溜了。
晚餐果然有鸡汤,大厨说,今日的鸡不平凡,若做成辣味就糟蹋了。必原汗原味,方能显出鸡的壮烈。
李赞深深赞同。
七少爷看了看临时替换近侍的人,笑着说,李赞,今儿这鸡是你收拾的?
你怎么知道?李赞正舀了鸡汤往嘴里送。
“我那厨子平时寡言少语,若让他开口,必是食物有什么出人意料之处。”
李赞把汤咽下,满足地点点头。
来,多吃点,七少爷贴心地为李赞布菜。
李赞眼睁睁地看着鸡屁股掉进了自己的碗里。他不好说什么。
“都说鸡头凤尾”,七少爷又开口,日后我要落魄,少不得跟你讨碗鸡汤喝。
咳,李赞呛了一口,程七落魄?呵呵,比他吃鸡屁股还难过。不过,场面话,李少爷也是学过不少的。
“我有肉吃,不会让你啃骨头”。
“先谢了”,七少爷举起杯。
“今日,你怎么这么感怀?”李赞也察觉到了程七的反应。
“略有感慨”。七少爷也不隐瞒。
“你家?”李赞问。
七少爷不说,让伺候的人给李公子满酒,且换了大杯。很快,外间的下人只闻两位爷嬉笑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