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蕉觉得他真是困得很了,不忍心再打扰他。披着帐蓬找另一家。她刚把脚转了个方向,听见炉膛中炸了个火花,伙计颤了颤。兴许烫着了吧,小蕉想,她忘记炉膛的门已经关上了。
小蕉继续找亮灯的地方或者人家。刚才小伙计说村里有很多大狗,可小蕉一条没再碰到,连先前那只也很莫名其妙。莫名地跟她亲好,又莫名地离她而去。幸好没多远,小蕉又看见一座高檐高门,门口立着两个石墩,一人伏在墩上睡觉。她又启用了先前的小声音:你好,小哥,打扰了。睡着的人仿佛从梦中被惊醒一样,先是张开臂伸了伸懒腰,然后跳了跳脚,四目才睁开。睁开后又啊哦一声,抱住头缩在了门墙下。
小蕉叹了口气。我是人,不是鬼,她说。
抱头人依然抱着头站了起来。什么事?声音却凶狠冷暴。
还是刚才的小哥哥温暖。小蕉一边想,一边急着回答说,我迷了路,请问哪里有借宿的地方?
你迷了路?抱头人抱着头问。
我和主人失散了。小蕉说。
你一个人?失散了?
小蕉点点头。
抱头人想了想,歪了歪脖子,这形象有点像村口那棵树,小蕉差点笑出来。她忙把帐蓬往头上提了提。其实这帐篷不轻,小蕉一路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将它抱到了这里。记得府里刚把这帐蓬采办来时,是放在一口大箱子里,两个门卫抬进花厅给七少爷展看的。
第一次,七少爷打猎时带了出去,回来划破了一道大口子,七少爷的近侍说那是被一头黑熊瞎子的爪子钩破的。几个佣人在大水池里洗了一上午,晾干后,又找了七个绣娘把口子绣上。后来七少爷出行都带着,或许用得次数多了,越用越轻了。那时,爹还在,还管着府里。小蕉站在池边看着,她的绣工还不好,绣娘绣的时候她也是站在边上看着的。近侍还当场扮黑熊瞎子的样子吓唬过她,小蕉当时并不觉得怕,虽然其它人都面色惨白,可她觉得这个近侍吐着舌头,挤眉弄眼的样子很像弟弟小篱。
小篱小时候比近侍淘气多了。爹爹管不住,却听小蕉的话。
抱头人还在抱头想,小蕉已经站在了门前青石阶上朝里望了望。
抱头人突然亮了眼,双手不再抱头,张成老鹰状,要掐小蕉,语气更恶劣:干什么?你是贼!
小蕉不想理他,只想看看里面还有没有别的人叫来问问。谁知抱头人却用脚踩住帐蓬,大喝:小毛贼,抓住一个,快点起火把,架起油锅!
小蕉心下一慌,果然听见里头开门声,有人举着火把出来,她急忙撤下台阶,准备跑。跑不动,正欲发狠,抱头人却看见她的两道清灵目光,吓得把脚收起,小蕉赶紧快跑,找了个地方躲起来。
这边抱头人却又缩回门角,从里面出来的人拿火把四处照了照,回来啐他,瞎嚷嚷什么,谁来了,刚才?抱头人哆哆嗦嗦地说,七仙女……举火把的人又呵斥,混账东西,好好看门,再瞎嚷嚷,小心拿驴屎蛋喂你!抱头人狂点头,一下,两下,三下,全点在了一侧的石墩上。
小蕉远远瞧着,觉着这个村子很是不正常。她不敢再随便去找人家了,借月光找了个草垛,扒出一个窝,钻进去,又拿帐蓬把口堵了。
启明星还亮着的时候,小蕉从草垛里扒出自己。头上,身上,全沾了秸草,活像个叫化子。她想起村口似乎有口井,又想起昨夜的奇怪,心想要不要换条路走呢?鞋底和鞋帮已经张牙裂口,小蕉撮一把秸草拧成一股股,把鞋底绑脚上。有东西垫着总比光脚丫子赶路好。
小蕉寻摸着从昨夜的高门槛家后面走。
高门槛家也不知道什么势力,小蕉摸了两碗茶的功夫才摸到后门路。她尽量不出声,不引起注意。
后门小巷子不宽,约有三人并排可行的样子,小蕉看见地上有新鲜的牛粪,正徐徐冒着热汽,不知谁家这么勤奋,这么早赶牛出门?小蕉小心地越过牛粪,贴着墙根,走了七八丈,还在高门家的范围里。高门家的后院墙全是灰瓦灰泥,一目了然。遇到低矮的门窗,小蕉猫着腰迅速地跑过。
刚想直起腰,松松神,却听拐角处有低低地哭泣声: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却敲得快。你走得倒干净,撇下我可怎么办?日日念你不得,以泪洗面。只这几日,我老了十岁。小蕉听这悼词奇怪,而声音却十分清嫩。隔着一堵墙,有纸烛的气味。她拔拔脚,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枝石榴花伸出来顶到了她的眉头。
她怕被发现又生事端,停止驻足,快速向村口移走。拐了三个弯,高门槛家的灰瓦灰线已不见。铁铺的叮当声又传来,小蕉心下一喜。
村口的确有口井。早起的人已经把井沿都淋湿了。不知谁扔了只桶在这里。小蕉赶紧放下摇绳,给自己吊一桶水上来。她先洗了两手,然后掬水洗脸,井水很甜,她喝饱了肚子。肚子一喝饱,她马上意识到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急需解决。
四处望望,空旷一片。
大槐树呢?小蕉发现大槐树也凭空消失了。她明明还倚过的呀。她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她想,是自己太累了,太心急,产生的幻象吗?根本没有什么大狗,没有什么大树。那么铁铺的伙计,高门槛家的抱头人,也是假的吗?她有心回去确认,可小腹却一阵阵绞痛。
小蕉又朝着田地里跑去。有片庄稼正长到孩童高,小蕉二话不说钻了进去。帐蓬扔在不远处。她先趴下看看没有人脚,这才放心挖了个坑蹲下去。
昨天吃了瓜,一早又喝了甘凉的井水,不到几分钟,腹中之物通泄干净。小蕉揪了几片庄稼叶解燃眉之急。刚整好衣裤,听得哼哼声,小蕉赶紧两脚把坑填平,抱起帐蓬钻到另一丛的庄稼里。趴着等了好久,也没再有声音传来,她猫猫头,看见一头猪正沿着水渠扭着屁股远去。
小蕉咽了两口唾沫,把帐蓬平铺开,折成大披风样,摘掉沾上的秸草,扑掉染上的尘土,她发现帐蓬和她的衣服竟然是一种料子制成的。她不由笑了笑。
村子不能再回去,昨天的路也找不到了,而鞋子在刚才的折腾中彻底报废了。她解开秸草结,光着脚踩在田地上试了试,还算幸运,田地竟是沙土,踩上去蛮舒服,小蕉决定忘记昨夜的不快,迎着朝阳走。她曾听马车夫和管事的闲聊过,说别庄在东边。
走的过程中,田里有能吃的,小蕉就摘点吃,没东西可吃,她就饿着。走长了,脚也受不住,沙土地走完了,就是硬得不得了的硬地,她的脚磨了大水泡,开始流血。小蕉四处寻着,看有没有可以编草鞋的植物。藤条不行,太粗。而且不韧。最好有蒲草。可长蒲草的地方是昨夜经过的水塘,不可能回去取。小蕉想自己还是经验少,以前爹爹也带她出来过,每到一处,遇到新鲜事物,爹爹总会详细讲解,还会问问姐弟俩的想法。小蕉常常闭口不说,小篱倒爱说,但说不到点上。爹爹说,过几年大了,你们肯定要经人见事的,有个好脑子比有双巧手要好得多啊。
小蕉觉得自己的脑子没有手好。这几年,她的手已经练得可以跟最好的绣娘不相上下了,可脑子,却没什么能耐。
艰难前移几步,有个老翁在荷锄,中间休息,躺在一处荫凉处,盖着草帽,身边一只黄牛正在吃草。小蕉上前,不知这老翁是何种脾气,正思量中,看见这只老黄牛嚼得不是青草,而是一藤藤的牵牛花。
她拱拱手,勇敢开口,请问老丈,这条路可是通往市镇?
草帽掀了掀,露出一些胡须,贵僧意欲何地?声音朗朗入耳,小蕉瞧了瞧自己一身,帐蓬披身上被看成了袈裟。
袈裟也好,只要行路安全,她女扮男装也不悔。
我……小……僧欲去别庄。
别庄?可有称号?
小蕉答不出,她第一次去别庄,并不知别庄的门匾如何书写,府里的人一贯称呼别庄,她也没想到今天会用到这名号。
老黄牛抬起头“哞”地一声,声音悠长。草帽下的那人还在等着小蕉回话。
小蕉舐下开裂的嘴唇,很疼,她忍住不舔,随口说,恕我冒昧,只知是程府的别庄,并不知别庄的称号。
老翁把翘着的腿放下来,草帽从脸上移下,和颜悦色地指点说,喏,不远,直直往前走即是。只是路上碰见什么都不要去管。
小蕉赶紧道了谢。临走又感激地望了一眼老翁,发觉他的胡子好像不太对称。
说是不远,但小蕉走了一段距离仍然没看见别庄的影子。左右望望,这儿只有一条路,却似望不到头。她蹒跚到一个小土坡上,觉得可能自己会死在这儿了,以前爹爹教她和弟弟读书,念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弟弟说这人好土气,爹爹不语,挑亮了烛光。
小蕉低下头,脚已经与这坐下的土馒头一个颜色了,只是这馒头周围有些荒凉,连个记号都没有。想到这,她蒙上眼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