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户户燃灯守岁,辞旧迎新,求长安,盼长寿。
油灯橘黄,留下月影,亦映出满院银亮如新。
从主院出来,见两小儿绕着母亲季氏打转,双丫髻系有红绸带,垂下小银铃,随他们蹦跳一起一伏,铛铛作响。
她同母亲告退,其间男孩正偷偷朝她咧嘴一笑,口型似在喊“阿姐”。
不如平素回应,陶陶只当未看见,敛下眼皮,错过男孩失望败兴的目光。她本欲待在主屋同他们一道守岁熬年,偏偏老天不称心如意。
陶知渊官没做多大,威严架子倒足,对女儿也给不出好脸色,今儿除夕,还要隔应一番,“你母亲说与你的邵家,你怎生不满意?亲事乃父母之命,由得你任性。”
总是如此,陶知渊一向视陶陶不屑一顾,心情好时多讲一句,除此不愿多管,若非陶老夫人或是季氏特地一提,他也不会多一句嘴舌责问她的亲事。
这哪是父女,冤家也不过如此。
故陶陶鲜少冷声呛了句,“邵家门槛低,女儿担心嫁过去,命短。”她生母便是下嫁陶家,三十未到送了命。陶父与她生母鹣鲽情深,自然忍不了一星半点的影射。他怒极拍桌,震得白瓷杯内酒水悉数泼洒,浓郁酒香化成锋利的剑气,啸成最伤人的利器,“你克了你生母,眼下还有脸提她!”
“我是没脸,陶府也没哪个有脸。”她掷下这么句后甩手走人,脸色凝成极寒。
“怎么又吵了……唉,你父亲近来仕途不顺,收不住脾气,你让着点。”
陶陶沉默,心中唯剩疲惫。不是忍让便是承受,而她何错之有。
阖府上下皆晓,樊氏育有二女后身子已是受损,偏陶老夫人想抱孙儿想得发疯,她顶不住压力轻信偏方,尝药试膳,如愿有孕,却险些产时送命。挺过鬼门关,却熬不过陈疾发作,没过一两年,便去了。
老夫人担心儿子怮痛伤身,只劝,樊氏不顾身子拼死为你育下此女,你可不好一蹶不振,不管此幼女死活好歹。
本为劝慰,倒让陶知渊犯了癔念,深信是陶陶命硬,克死他原配妻子。
如今没必要论当初是非对错,十来年了,该翻篇的事儿揪着不放只会徒生苦恼,可是除了陶陶,没人舍得放下,更生讽刺,那遭罪得却也独她。
陶陶自顾摇头失笑,笑完抬眸,认真询问季氏道,“母亲,您一向明哲保身,万事都求做得周全,只且问一次,若我父亲诸人待我不曾如此苛刻,您这红包可还愿给?”
季氏此刻微愣,她深知,陶陶所问实非红包,而是真情实意。可两人皆已猜到,若不是陶知渊与陶老夫人瞧不上陶陶,季氏断不会将亲善后母的形象做到如此实在,既构不成威胁,她乐见其成赚个好名头。
可这么多年,虚伪虚着也多多少少掺了点真,季氏自己也说不出的那点“真”。
两个小儿早跑离了,缠着乳娘硬要再看一次烟火,天真而无邪的脸蛋泛着兴奋的殷红,发间绸带也盖不住脸颊喜色。
良久的相对无语。
“我这么大时,哪有这样快活开心。”她轻声自语,满是厚重感慨,驱不散的深深落寞如同拓进灵魂。
陶陶离去时,那不远处的烟火亮得灼眼,细碎的银色似花溅九天银河。
“母亲不愿骗我,也挺好。”语尾淡如轻薄羽翼,恍惚而缥缈,随着背影化为云烟。
可陶陶偶尔觉得,骗一骗也没什么不好。
灯火不歇,寿将长鸣。
听了一夜爆竹声,闭眼假寐时,恍如院墙对街的言语祝贺也跟着风声冷气一通窜进雕花小窗。
打更的人赶个热闹,敲得铁盘咚咚响,喊着时辰。吉祥如意,岁岁平安的话儿词儿不要钱似的秃噜滚落各条大街小巷。
哪儿的老钟被撞,那声够响彻半个京都城,随后家家户户商量好了一般,丢出一长串最最干响的鞭炮,府邸大门一合,任由点着了火的红色舞龙扭曲身子,炸裂的红纸碎屑狂魔乱舞着,尽心尽力驱赶清晨的缄默。
扳着指头一数,一朝新年来时也只是弹指顷刻。
初一大早,一家人又围成一桌,身着新衣新裙,叽叽喳喳得吃起新年饭。这是普通百姓的热闹。
高门大户,早早落下碗筷,准备招待上门拜访的亲戚们。
陶府马车大早驶出正门。
饭席之际,陶知渊脸色算不得和善,眉宇间过宿的怒火隐进面络纹理。对此,陶陶只恍然不闻,埋头默默用饭。发髻内,那未取换下的红莲步摇轻轻晃,悠悠摆。
她求新年新貌,愿三界众神诸佛偶生善心闲意,圆她所思所愿。
正月二日,陶府出嫁的两位小姐随夫上门拜年。
她们出嫁时陶陶依旧稚儿模样,不懂世事,与这两个姐姐很是陌生。即便日后多有相见,也只有与生俱来的血缘共鸣维系着亲情。
老人还是喜好人多热闹,这日后辈绕膝,七嘴八舌得互相打岔,老夫人总归满脸笑意,慈祥顺目。
午饭用过,陶陶回自己院子,午睡的香未燃上,守门丫鬟便通传大小姐,二小姐到了。
她挺好奇,毕竟两人皆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更生诡异,进门不开门见山,倒像模像样送起了新年礼物。
陶陶静目旁观,瞧她们一唱一和完,便恰到好处问道,“可是有事?”
大姐推搡二姐,二姐张张嘴又哑然而止。她们有时挺怵这妹妹,脸上表情寡淡,睁着那双寒玉透清的眼直直望向你,总能平白生出三分凉意,沁入骨子。
“你瞧,开春风光极好,我们寻思,你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委实闷慌,要不来塘洲一游?”
塘洲离京都不远,以花满半城闻名,亦是大姐二姐所嫁之地。说来有趣,两姐妹一嫁文,一嫁武,机缘巧合嫁入同地。
陶陶思索一刻,指点茶杯托盘,暂无回应。十五半载不曾提过,今日突邀前去塘洲游玩,必有事情缘由。
暗睹她们微不耐,陶陶有心玩笑,“母亲操心我亲事,留我家中,好寻问意见。姐姐瞧,我可脱不得身。”
“那不正好——”二姐抚掌扬声,脱口而出的话被突得截断。
“那招招有心属人家咯?”大姐抢来话,促狭一问。
闻此,陶陶心中顿时八分了然,只作茫然不晓。她低眉,眼神落于桌上茶几,语气淡淡,“我哪来人家心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这是原话奉还了。
大姐心喜,面上按下不显,口头循循善诱,“可不正好,塘洲盛会甚多,你只当赏玩,若能遇见钟意人家,便算缘分。”
陶陶好笑,也实在忍不住笑起,“你们一个个,怎么都这么盼着我嫁人。”
她说这话时,莫名其妙得红了眼周。很奇怪,父亲责骂,母亲那番默认,哪怕干坐整夜,听得窗外喜庆年意,都不曾酸涩的眼就这么无防备……或许是熬夜伤了眼,或许天寒地冻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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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外话:更得太慢,感觉全没了。凑合看,不满意后期会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