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府邸,深宅庭院,还是一片凛冽肃杀,可幸在年底将至,那万家长廊下也一盏接一盏挂起了通红灯笼。
自打这月上半旬下足了雪,这天半晴不晴得,也明朗了不少时日。
樊初泱年前来过陶府一次,又羞又恼同陶陶道,她母亲开始给她相人家了。
陶陶笑眼瞧她,有钟意的了?
樊初泱撇头不语,没多时又瞪她,你一直没说你同傅二哥怎么回事呢。
窗外隐隐传来嬉笑闹声,一瞬,又散去,四周又恢复安安静静的孤清。
“你瞧我怎么待府上这些哥儿姐儿,他便如何看我。”
樊初泱苦起脸来,更是迷惑不解,不过她手半倚半撑下巴,仔细打量面前的陶陶,又觉得两人没什么也挺好,傅二哥的确是大人物,可配自家表妹也实是年长了些,何况两人真在一起,不知要跨越多少障碍。
这样一思便认为没什么好操心的。
夜半过后,雨夹着雪星子,嘀嗒嘀敲得欢腾。雨越下越急,雪粒越下越大,控不住力道般敲上人家屋檐,瓦梢。
院子里一口红瓦水缸,前些日子积了满缸雪,又融成冬水,眼下被蒸腾得只余小半。夜间的雨点急促,掺了雪粒,更是击打得缸中水花飞溅。
寅时刚过,卧榻上的陶陶便被扰醒,她睡眠浅,床边缦布向来厚实,也禁不住夜来雨骤。榻上躺了大半时辰,忆起今日要开始去主屋请安用早饭了。
陶府老夫人早几年就免了一家子陪她用早饭的规矩,无他,舍不得金贵孙儿早起,打着瞌睡还要直起小身板,乖乖巧巧陪着她老人家食汤水米粥。老夫人借讨个清净,免了晚辈请安用饭,只道年末那几日来即可。
丫鬟给陶陶梳妆时,特地挑了做工复杂,样式精致的金银配饰。老人素爱富丽贵气,鲜艳色调,若按往日穿戴,只怕又要念叨,“可是陶府苛刻,短了你平日开销?”
陶陶望向镜中女子,芙蓉面,桃色双颊,两弯眉间一朵梅花花钿,眼尾勾了细细丹红眼线。她自己都觉这副模样着实陌生,“好似梅花成精。”
梳妆丫鬟无语片刻,“小姐……”
没了几日便要过年了。
穿廊檐下一溜儿的小红灯笼,灯外罩纸薄得透出里面的灯芯火光。陶府图喜庆,向来是白日里也不怎么挑杆灭火,遂嘱咐下人时时检查,以防不慎走水。
门槛步子还未踏实,屋内欢声笑语便传了出来。
陶陶进屋前,正撞上传早膳的下人,炖盅盖得严实,白气儿还是丝丝冒出,散于清晨寒风中。
她进门,房内有一霎静默,随即被她倘然自若的请安声抹去。抬起头来,她还是那个抿唇淡笑,眼眸清亮逼人的陶府小姐。
糕点粥食上座,个个皆消声静食,唯有身后丫鬟伺候,碗筷碰撞擦出轻微细响。
饭毕,一直未同陶陶讲话的陶知渊才出声,道,“年前年后记得去看看你生母。”
背对他的陶陶垂了垂视线,一向笔直的肩背似乎也顿在空中。她只是不懂,父亲如此爱重已故樊氏妻,为何不愿将这爱施舍点给自己女儿。
红联对,锦鲤跃,一朝一旦错落年,转眼,又是辞岁迎新时。
年末三十那日,清晨天还是灰蒙一片,就能听着点鞭炮的声响。铎朝习俗众多,花样各异,有些人家一大早便开始贺新年。
昨夜忙着和丫鬟们翦窗花纸,玩出兴致,闹至夜深才睡下,这会儿被贴身伺候的丫鬟唤醒,陶陶整个人俱是昏昏沉沉。
梳洗的桑枝打小侍候她,梨木半角梳利落梳顺一头青丝,嘴边还要轻声劝着,“小姐,今日实在热闹,你听这响,快传去长安街另一头。”
挽发成云香髻,固之以白玉簪,配有银环流苏步摇坠于额间,妆容偏艳,花钿描以赫红牡丹,往下,唇脂馥郁,色泽红润。
桑枝认真打量妆容发饰,总觉缺点什么,直至看到妆奁盒内上层摆放整齐的一套头面,才恍然一悟。有女姿色上品,没个贵重头饰压不住通身气韵。
“小姐,好了。”桑枝喜滋滋出声。
镜中人抬眼,半睡未醒的眸迷糊虚幻,瞥见发间垂下的红莲步摇,才倏然清明,“怎么将它戴上了?”说着,欲撤下,便闻桑枝疑惑,为何不能戴。
为何不能,是啊,为何不能?
傅以渐遣人送礼上府,还在陶府引起不小骚动,母亲特地来问,怎么会识得傅国公家的公子,而且还是那位声震朝野内外的傅将军。
陶陶手持成年之赠礼,心中已是万般复杂,她答,樊府见过,也送了表姐泱泱一份,没什么特别。陶陶知晓礼物贵重,受之也惶恐,却没机会还回去,说好一清二白,哪能再去牵扯。
后头听樊初泱无心一提,才知这套发饰乃源自边境藩王王室,傅将军有恩于那藩王,这便是回礼之一。如此,更徒生烦意。
白日如以往,祭拜先祖,扫除衣裳旧尘,亲手做铜钱络子……闹闹歇歇,一日功夫就那么一瞬。
除夕之夜便这样悄无声息来临,康顺迎来朝号六年。
席间八宝,果蔬甜点,饺子糯糍油粑,香醇酒酿滚烫满满一壶。
小孩儿一个接一个说着吉祥话,早早讨来红包。
陶陶专心烫酒,手中微旋倒酒的动作稳当雅致,耳旁的欢声笑语似乎扰不了她半分。
“陶陶……”季氏笑看完自己一双儿女在陶老夫人跟前闹腾,又去注意陶陶,睹她慢悠悠斟酒自饮,银筷偶尔探向面前菜肴,她便克制不住忆起儿时的陶陶。
会闹会笑,会为所求物事撒娇,也曾因遭受委屈而嚎啕,那样鲜活。何时开始,成了如今这般,隔着雾观人,带着良善的面具而活。
“怎么了,母亲?”陶陶应着,眼神却散漫,情绪不及眼底。
陶季氏摇头一笑,自袖口掏出红布福袋,“你未出嫁,还是可以要红包的。”
陶陶也不推辞,认认真真道谢,说了通祝福便乖巧收下。于她而言,顺着陶府众人便是,不强求亦不刻意推拒。
祖母也顺势递来红包,还挺稀罕道了句,“来年有福。”
陶陶心口微痒,一股隐动又恶心的奇异情绪冲至喉口,令她一时失语。
除夕饭气氛还算和谐,一餐饭和和气气食毕,半大的几个少爷姑娘便嚷着要去外头点鞭炮燃烟火。
“行了,让你们母亲陪着去吧,我去后庵堂烧柱香。”陶老夫人拜佛,信佛。当年樊氏生完陶陶二姐亏损了身子,老夫人去了庙堂求上上香,求来樊氏身孕,虽诞下得是个女孩。后来季氏进门,老夫人吃素拜佛,竟还真得了个男孙,打从之后她便虔诚参佛,旦夕烧香敬菩萨。
饭桌空了下来,似戏场落幕,走了宾客散了唱台。
堂前院子里,炸裂的炮仗落在青石小路上,溅起噼啦啪啦一片狼藉。孩童鼓掌嚎叫,间或姨娘丫鬟急呼“小心”。
这世间,吵闹得很。
饭桌只余陶陶,及陶知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