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老树,积雪素白,清扫的小厮哈气搓手,哗呲一声而过,露出土褐色的地面。
屋前檐下,个头矮矮的小丫头,脸颊是冻过的红,缩着肩喊那小厮,先扫树下的,小姐吩咐要将去年埋下的梅子酒挖出来呢。
小厮呵呵得应了,额头突来一点凉意。他抬眼望望天,灰茫一片间,有纷纷扬扬而下,一片就那样滑进了眼中。
又开始,飘雪了。
下雪的时节也挡不住京都的热闹。
城中大道小巷的马车都装上护具,马蹄厚重,踩出一阵一阵嘚嘚声。
车停掀起帘子,暖气白茫茫得氤氲,守门的护卫去通传,樊府小姐在门口等着。
国都袭承一品国公有四,傅,盛,漆,谢,其中以傅,盛为尊。傅家出了一位实实在在握有军权的定都将军,盛家则是当朝皇后母家。
此次盛国公府最为宠爱的孙女过生辰,宫中两位也赐了封赏下来,正式授予食百户的乡君之位。这在未行及笈之礼的女子中,是绝无仅有的。
盛府深呼皇恩浩荡,特地大摆宴席,并邀京中贵女世子,共饮酒乐。
按理,陶府还未够上品级前去贺喜,但跟着樊家的马车而来,意义便不一样了。
马车内不知为何,暖意融融,车上固定一张雕木小桌,桌上热着茶,香味四溢,闻着甚是怡情养性。
樊家这位七小姐和陶陶年龄相隔不过十来天,打小就在同一睡榻上爬着玩闹。即便日后陶母离世,再往后与樊府生有嫌隙,她们俩也不曾生分。
茶香袅娜间,车帘被掀起,又轻摆着复位。
樊初泱见来人一身霜意,忙将暖炉递去,口里也没闲着,“你出门怎么不披件斗篷遮遮风寒?”
陶陶抬眼瞧她,“你认为呢?”
樊初泱讪讪一笑,上前搂住陶陶,“我哪知道大哥会知晓你不一道去,出门前他格外嘱咐我要去接你,否则我也别想出门了。”
那头陶陶端着茶杯,热气微腾氤漫上脸,淡淡模糊了视线。
拿准她性子的樊小姐继续动之以唇,“自从我过了十五,我娘就管着不让我出门,天天绣这学那,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散心,若是错过我不得抑郁至死。”
“夸张。”陶陶饮下手中茶水,樊初泱默契十足接下,浑身透着讨好意味。陶陶没绷住,笑开,两人又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车行近盛府门口,被堵至几里开外,僵持不动。
遣了丫鬟去问情况,才知宫中下来的赏赐撞上客人上门的时辰,眼下刚领完赏,正安排各府马车,腾出路来让小姐们先去府内。
听了回报,樊初泱登时笑了,拾起新酿蜜枣,边含吮那股甜意边笑言,“盛家也忒是好笑,我这小姑娘都能瞧出那炫耀劲头,何况旁人。”
陶陶不接,她想得不是这一茬儿。
天子是少年登帝,根基稳固的一部分原因在于京都望族世家连气同枝,拥护皇权。然局面一旦稳定,新的矛盾就凸显出来。
皇后母家枝繁叶茂,依附巴结的新贵小族越来越多,势见壮大,若不是近些年傅家牵制,怕是盛氏要权倾半朝野。
傅家嫡次子幼时同当今天子师从一人,关系亲厚不说,前年回京都便接下半只虎符,掌管西北边疆十万军队。若不是天子托付全心信任,哪敢如此赠予圣宠。
陶陶想不通,朝廷之上那位用傅家制衡盛家的心思昭然若揭,为何还给足面子,纵容盛家如此喧张,难不成不是想压制,而是捧杀?
前头骚动,马蹄踏雪而来。
京都负责秩序的铁甲军来了一小队,同宫里御林军不同,这支军队自边疆远调,曾真正在战场厮杀过,浴血踏尸,满身凶煞内敛也望之生畏。
黑得生冷的铠甲,泛起冷森寒意,仰头偷觑的人分不清那寒意来自人抑或这冰天雪地的节气。
他们来了,人群也静了几分,只闻家佣仆人偶尔出声指挥马车走动。
樊初泱好奇,掀开窗帘观看情况。看到一匹一匹黑马训练有素,马腹紧绷,立于不远处。那些身着铠甲之人稳坐其上,不惧风寒。雪落进黑得发亮的马毛之中,飘入盔甲内,也不见人与马有一丝动作。
“啊…”樊初泱低声轻呼,语气兴奋掩盖不住,“是铁甲军。”
陶陶跟着探头,微有惊艳,“只是听过,没成想这么有气势。”
“那当然。”樊初泱与有荣焉般,指点着那些人,“他们是傅家二哥亲自训练的军士,当年与戎狄开战,这支百人军队夜袭敌营,取下敌方主将首级,震惊朝廷内外。”
“我祖父极少夸赞人,那时也不由道了句,‘有斯后生,国之幸也’,足见傅二哥厉害过人。”
得意完了,未得到回应,樊初泱不禁偏头,见身侧之人抿唇不语。
陶陶视线一扫而过那气势逼人,令人不敢多加打量的军队,须臾收回目光。
耳边樊初泱附上来,故意放低声音,“瞧你这在乎劲儿,莫不是里面有你情郎。”
陶陶瞪她一眼,“再胡说当心我告诉舅母。”
樊初泱笑嘻嘻,丝毫不担心她的威胁,正待继续调笑时,通过掀起的帘子,余光瞥见一人。
她头不顾得伸出,招手大喊,“傅二哥。”
陶陶先是一惊,想拉回她,奈何周围不少人已经侧目而视。为时已晚。这不拘不束的行为又要传回樊府,落入樊夫人耳中。
而后,陶陶才一瞬意识到,樊初泱口中的傅二哥是谁。
大表哥以礼称他“遇致”,四表哥与他一道习武,爱打趣直呼他“傅以渐”,而樊初泱视他如自家兄长,唤他一声“傅二哥”。
陶陶不动声色向车厢内退了退,隐了大半身子。
听车外蹄声渐近。
樊初泱兴致盎然,见着熟人更是热切。
隔着车门板,陶陶听他与樊初泱说话。话不多,和四表哥婚礼那日有些不同,傍晚的亭子里,他不曾如此惜字如金。
她心里想着,耳边听着,一心两用。听樊初泱回他道,“不是,我同表妹一道来,呐——”说着,手一撩,将帘子高高掀起,车内所有无所遁形,包括来不及反应的陶陶。
水墨蓝的衣裙,花纹似花瑰似云锦,衣领处圈了一层同色绒毛,贴着下颌脸庞,衬得脸更是小巧。身上披了件黑漆银纹斗篷,披肩斗篷应是后来随意裹上,半搭半落得,一角软塌塌得直接垂了地。
她神色平静,但下意识看过来的眼里一片慌乱。
傅以渐轻轻抓住她的目光,又很自然得放走,不作声色。好像他们真是初见不相识。
樊初泱稀奇,“你们不是见过吗?”
陶陶不语,见他收回视线,便上前亲自拉下大敞的窗帘,彻底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樊初泱见傅以渐也拉转了马头,索性合实帘子。两人都没答她,她心道估计他们真不相熟,自己这一问反而唐突。
马车徐徐而动,蹄声交谈声笑声,自门帘外穿透而过,忽高忽低,一阵热闹喧哗。
身旁樊初泱说着离去的铁甲军,“我心道他们怎么会闲得来管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原是傅二哥也登门来访。”她神秘兮兮挨近陶陶,满脸八卦,“听说,盛小姐心悦傅二哥,有意盛傅两家结亲。”
“哪个盛小姐?”
“这次过生辰的。”
马车突然颠簸了下,随即,外头人轻敲车厢门栏,恭敬道,“小姐,可以下车了。”
暖阁各处,莺莺燕燕。煮酒烹茶,弹琴赋诗。
院中男儿雪中蹴鞠,投壶,又或者烫酒议事。
两处地只隔了一道拱桥,桥下河道流水结了层薄如纸翼的冰,澄澈之下,河道未冻死的水草隐约可见。
从暖阁二楼窗边下望,可将此景尽收眼底。其一窗前正围了几个女子,时不时发出清脆笑声。
丫环端来新做好的甜点,盛小姐回身问那丫环,可有端几盘去院中。
说笑的贵女中就有人接道,“你何不了当问,可有端去给傅将军尝尝?”
周围人一听,捂嘴低笑,笑得这凌然雪天好似回暖不少。
樊初泱一贯瞧不上盛家人,听闻此话又悄悄同陶陶咬耳朵,“国公府嫡子,年少封将,权大势大,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万事还未定下,就敢这么堂而皇之开玩笑,真是好教养。”
而不知不觉,清晨开始下起的雪,停了有一阵。
陶陶从桌旁起身,站在窗旁,院中雪景十分陌生。她弯唇散漫笑着,“盛小姐也没说什么,不过旁人察言观色,趋炎附势罢了。”
樊初泱撇嘴,“我就是见不得盛家人,一个一个往别人家塞自家女儿,好似就他家的格外好!”
陶陶才知,她是为自己鸣不平。不就有一位盛家小姐前些日子嫁入樊家。可那日满眼红绸喜意,陶陶想记住得,只有一个人,一双眼,而已。
却在今日马车中,似午夜梦归,陶陶蓦然清醒几分,心中刻意不留事的她鲜少觉得胸中空落。
母亲提起她的亲事,她无求无意,认为嫁谁都无所谓。然而毫无缘由的不适如同野生蔓草,肆虐得猖狂。一人的模样面容无端出现在她的脑中,她才知,原来,她也不是全然活得麻木。
若是不得不嫁与一人,记忆中曾给予她诚心善意,不求回赠不带私心,没有目的也不用愧疚的那人,便再好不过。
她唯独漏想,她愿意了,那另外一个呢?她毫无把握和依据,权势在握的傅以渐会愿意,毕竟,凭什么?
仅仅一场隐晦得不行的相识,怎能用余生相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