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起来、关起来、关起来,不关起来就会被闯进来……
不行,只有关起来不够!要锁住、要锁起来──
不对!上锁也不够,只要请锁匠来就能打开了……怎麽办、怎麽办?啊、要用东西挡住!对,要挡住……要用东西……
夜半,隐隐约约听见房外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一瞬间曾以为是错觉,而在持续了十来秒、甚至半分钟後仍无消逝的迹象,介於男人与男孩之间年纪的青年自床上坐起身,无奈地搔搔头,捉起床头的闹钟瞪了瞪,半晌後分辨出上头长针与短针构出来,他不禁低声叹嚎──「谁啊、三更半夜的……」就算是小偷也该乖乖滚回去睡觉了吧!
竖耳,彷佛是屋内东西被搬动的声响。
还真的是小偷?他皱眉。
这里头有什麽好拿的?也不过就两名穷学生的租屋处嘛……顶多可能他跟另一名室友的笔电勉强有些换钱的价值,其他再多也没有了,这名小偷未免太不识货了。
起身,考虑要不要拿起前阵子学弟遗落下来的球棒出去跟小偷放手一搏,他悄悄打开门、在不惊动外边那位依旧专注在搬东西的人的状态下,蹑手蹑脚地探出头,而後,定睛一看,霎时、还以为是错觉──
「阿深?」那抹在黑暗中晃动的身影,跟自己的室友怎麽那麽像?「阿深!你在干麻啊?」可不是嘛,明明就是本人。话说回来,他半夜不睡觉,作什麽起来搬东西?
最近似乎没听到他嚷着要搬家呀,即使有,应该也不会选在半夜动工吧?
「阿深?」见对方彷佛没听闻自己的呼唤,他纳闷地再喊了次。他在搞什麽鬼呀?怪里怪气的。
「挡住、要挡住……」恍若未闻他的叫唤,年纪相符的青年仍然专注於自己手边的动作,不停地自客厅或餐厅挪来桌子或椅子,挡住赖以出入的铁门。
「许杰深!」靠!这家伙是中邪了喔?
「……小裴?」顿了顿,缓缓回过头、望向室友所站之方向,虽然如此,眼神却依旧透着茫然,感觉不到焦距。
「我还以为你忘了自己跟谁住了咧……」嘀咕道:「你吃错药罗?为什麽现在在搬东西?你把桌子椅子挡在门口干麻?」如果不是对方尚且认得出来自己是谁,以及还有些许反应,依照那种游神的模样,小裴会以为这个人根本是在梦游。
「搬东西……?」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也不知道……」
「嘎?」有没有搞错?他瞠大双目。
「要挡住,不然……」会怎样?他发现自己突然想不太起来为什麽这麽执着於搬住东西来挡住大门口,只知道如果不这样,他会很慌张、很乱,好像有一头无形的野兽即将把自己给吞噬,心中充斥了一股巨大又莫名的恐惧。
说不上来的恐惧。
「不然?」感到怪异的眼神直盯住前方的青年。
「不然……」不然怎样?他接不下後续,无助地望着室友。
※
「医生,这到底是什麽病?我们已经看了好几种科别,」从内科、神经科到万事皆包的家医科,辗转至现在的心疗科,老实说要踏进这个诊疗间,一度还很犹豫,好似从此将被冠上「精神病」的标签、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我、真的有精神疾病吗?」他实在无法解释为什麽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以致在夜半时分出现脱轨的举动。
「已经一段时间了,他每次都在半夜来个大搬家,」陪诊的小裴跟着回忆:「刚开始都只是检查门究竟关上了没,来来回回好几十次,接着变成检查门锁,即使已经锁好了,也没能放心,到後来就开始搬桌子椅子挡在门口,说是这样才不会有人闯入。」
「我、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要阻止谁进来……就算我知道不会有人要闯入,还是得如此,才能放心……」阿深懊恼地陈述。
「嗯。」专注听着的谭昕点点头,边在病历上写了些字,「你说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每次都在晚上开始有这样的行为吗?」
「对。」抿了抿唇,点点头。
「你没有办法讲出自己究竟在防备着什麽人或事物?」抬起头,看了看皱着眉、万般苦恼的青年。
「嗯。」因为不知道到底在怕什麽,让他更加厌恶自己的举动。
「阿深,」谭昕朝两名年轻人笑了笑,「我听见他是这样喊你的。最近有没有发生什麽让你感到烦恼的事情?即使再小也没关系,你试着回忆看看。」
「这个嘛……」
「强迫症(OCD)」主要分有思考及行为两部分。强迫行为包括重复的实际行为和重复的心理行动两方面,目的在於减轻痛苦或者预防一些对病患本身来讲的可怕事件,但全部的举动并不一定跟现实有所关连,而在这段期间内病患其实可以了解到自己的举动是不切实际的,或许已经太超过举动本身的意义。
夜半,小裴再次听到门外有阵阵声响,这次他没有先前的疑惑,而是直接自床上起身、打开门,一脸了然地望着客厅那忙碌的人儿,「阿深,这是第11次了,你应该已经把里里外外的门窗都紧紧地关好并且上锁了吧。」
「小裴……」停下原先检查门锁的举动,阿深有些旁徨地看向自己,就像这阵子的许多夜晚之反应一样,依旧是他印象中(还是这阵子不得不留下的强烈印象)那张无辜、无助又无奈的表情,全然没了日前(症状发作前)那副活泼潇洒的阳光美少年模样。
「让我跟你一起检查吧。」按照谭医师的建议,小裴提出如此的要求。他走近阿深,拉着他的手,开始一个个步骤,从阳台的门窗、各自房间的窗户、浴室的窗户,最後再到大门。
「这是最後一道,阿深,我们两个一起检查过了,还是由你亲自上锁的,现在,放心回去睡了,好吗?」陪伴且接受是一个最基本也最有用的治疗方法,小裴牢记谭医师所给的中肯建议。
因此,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像这样自睡梦中爬起,跟着这位青年共同为了维护住家安全而努力了。
「对不起……」阿深内疚地凝视室友。
「都说过几次了,这时候要说的是『谢谢』。」豪气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小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好啦,快回去睡吧,明天还要上课。」从他「发作」以来,自己亦没能睡上一场好觉,导致每次上课几乎陪着精神不济,连随堂老师都不免跟着怀疑这两个人半夜究竟做了些什麽,为什麽即使在休假後的隔天,还能一副萎靡的样子。
最後,阿深原本阳光少年的形象都将赔了进去。
「阿深学长最近怎麽了,社团都没在参加,就算来也一脸兴致缺缺的样子?」学弟一这麽说着。
「啊──我就是因为崇拜他才加入田径社的,如果他退出了,那我也想退出。」慢慢有这样的讲法与骚动传出後,阿深已经不只一次被田径社社长叫去「关照」了。
「杰深,虽然你对运动比较擅长,可是也能把学业兼顾在一定的水平,为什麽这次期中考退步这麽多?最近上课也没什麽精神的感觉。你再这样下去,还会有被当重修的危机喔,到时候就算我去说情,都不一定保得了你。」导师亦发现他的反常。
日子一久,许多後遗症渐渐出现。小裴庆幸阿深的症状都在半夜才展露,才没遗落到被大家当成怪人的地步,可是如此下来终究不是办法……他认真在考虑是不是该再找个时间另外去求助一次谭医师了。
※
「你是说,愿意考虑我上次的提议,接受催眠治疗了?」不过在小裴尚未行动之前,阿深倒是主动提前回心疗科门诊报到,道出这些日子来困扰自己的种种事情。
「是的,请让我试看看。」诚恳地要求。
阿深知道他给很多人带来麻烦,社团的学长、弟不谈,退步的成绩也先撇开,最包容他的就是室友小裴,每天、每次都陪伴着自己,而他在这样的关心下还无法明确地说出内心究竟恐惧着什麽东西,如此的情况让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很窝囊。
相较之下,原先有点害怕的「催眠」就显得没那麽恐怖了。再者,虽然接受治疗时间尚不长,然而他没来由的相信这位医师,那稳重的态度无形中散发出一种专业和令人安心的感觉──他会替自己找到最佳的治疗方式,阿深这麽认为。
「谢谢你相信我。」谭昕徐徐笑着,「你的室友也相信你可以克服,就用这种力量来面对未知的一切吧。」不管是催眠,或者其他不知来历的恐惧。
「那最後他还是接受催眠治疗了吗?」凌零穗问。
「嗯。」谭昕点头。
会遇到他纯粹是偶然,不过既然都是医院餐厅的爱好者,不免在这边碰见熟人,基於先前一次饭局下的情谊(?),在打完招呼後、四周又没位置的情况下,刚好凌零穗这桌有个空位,经过保护者莫浪澂默许,谭昕在莫大医师旁边坐了下来。
话题被带到先前扩充的人事配备上,除了询问震灾详情外,他们也一并问到关於催眠这项抽象的领域,谭昕这才提及这段故事。
基於保护当事者的前提,多半都由他浅浅带过。「原因出自他某些不愉快的童年记忆,而前阵子许久不见的母亲又突然来找他,乱了原本的生活步调。」虽然本人後来没有再去回想类似的、困扰他的记忆,却俨然在不知不觉中将它们挪移到潜意识中,化为不同的方式来展现无法表於现实生活中的不安──以一种更为极端的手法。
「原来如此。」果然不只隔行如隔山,隔了一个科别,也像是不同领域一般深奥呀!凌零穗感叹。「幸好有找出原因了。」
「是呀。但,其实最大的原因是因为有一个人在旁边陪伴、支持着他。」回想起小裴事後也独自前来求询的景象,谭昕不禁扬起唇角。「OCD不是没有治癒的案例,以前甚至有精神科护士跟OCD病人结婚的例子,所以,陪伴者真的很重要。」
这是身为精神科医师的他,这些年来最大的结论。
「PTSD患者也一样吗?」原本沉默的莫浪澂开口,单手靠着桌子,支撑在颊旁,别有深意地望向身旁的谭昕,嘴角若有似无地笑着。
「咦?」让他有不太妙的感觉。
「PTSD,就是那位带着黑色背包、开着车的男人,还有跟你去震灾的那位,两个是同一人。对他来讲,陪伴者也很重要吧。」一字一字清楚地道出,再看向反应过来後男人瞬间转红的脸庞,唇边的笑容逐渐扩大,不假掩饰。
「澂!」这才意会出他的调侃,凌零穗出声阻止,却似乎来不及了。
尴尬地整了整喉咙,谭昕咬咬牙,末的无惧地回击:「对Melancholia(忧郁症)的人而言,陪伴者也很重要。」
精神症状没有种类的分别,只在於程度的多寡不同罢了;换言之,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精神症状,只在於表现出来的程度是否达到疾病所定义的境界。这点,相信在场身为医师的其他两个人都很明白。
闻言,莫浪澂抿了抿唇,而後忍俊不住笑出,偌大的笑声还稍微引来一些侧目,以为他们这桌是聊到了哪些有趣的话题。
凌零穗只能无奈地耸了耸肩,继续吃着自己尚未解决的午餐食物,连「少拿我当话题」的反驳话语都懒得再讲了。
被反将一军了。莫浪澂感到有趣地睇着这位年轻的心疗科主治医师,看来除了洪景飞这位外科主治医师外,医院中又多了位不畏惧自己权力的人──让他感到工作忙碌之余,又添了分乐趣!
「失礼了。」自觉冒犯了别人的隐私,谭昕深感抱歉,幸好凌零穗没有太多受伤的模样。
都怪莫浪澂那突如其来、让他没防备的调侃……使他一时忘了这个人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这就算了,还牵扯到无辜的凌零穗。谭昕暗自自责。
吃完最後一口食物後,他便匆匆告退。
「都是你啦。」看到谭昕离去时歉疚的神情,凌零穗不禁责怪起始作俑者。
长期以来自己的精神状况时好时坏,一直接受治疗,这点是不争的事实,凌零穗虽不大肆宣扬,却也无意隐瞒,身为心疗科主治的谭昕会观察出来,并不让人太感意外。凌零穗其实不甚在意,看到他愧疚的样子,自己才觉得对不起他。
莫浪澂无所谓地摆摆手,「无妨,晚些再跟他解释去。」
「我怎麽觉得你好像在看戏似的……」嘴角旁那股笑意实在有点诡异。
「哈。」他倒不否认。
医院除了生离死别外,不乏有趣的事情呀。莫浪澂很懂得在其中寻找到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