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是发生在他们大学时期的事情。
医学系学生不可避免地会学习到人体构造方面的解剖知识,这科考试方式则是用「跑台」的型态。
换言之则是技术考,占的学分比例还不少。考试之前会让学生抽号码决定先後顺序,接着再到特别的教室一一上阵,那里会有数座解剖台、上头则是由医学院透过管道所得到的数位大体老师(即屍体),每个台子上各有不同的主题,可能是神经、呼吸、循环、脑部等被细分的系统,学生们则要在限制的时间内从大体老师身上找出教授们所指定的东西,像某条神经、某根骨头或哪一个血管。
如果解剖知识不彻底则容易在术科考试上栽跟斗,而这又是必修的一门重点科目,先不论被当掉可能会在同门中沦为茶余饭後的笑柄,不想办法拿到学分才是真正关系到後来的科目选修问题,因此几乎大家都绷紧了皮,战战兢兢且严谨地看待这科的考试。
术科跟普通的笔试相异处在於:无法偷机摸狗、投机取巧,没办法临时抱佛脚。倘若抱持侥幸的心理,平常没有好好着重於实际的练习,通常在那样紧张、人人自危的气氛下就可以体会到何为人间地狱的滋味了。
第一次跑台考试前,莫浪澂在校园的一角无意间撞见凌零穗跟某位学长聊天的画面,很下意识地、他即刻回避到他们注意不到的角度,双眼发直地紧盯着前方数公尺那幅俨然谈笑风生的场景。
因为有点距离,以致於他无法明确听出他们双方究竟在讲些什麽话题,不过光那幅景象就足以刺激他全身的细胞,造成肾上腺素分泌,总而言之就是浑身不对劲,觉得不是滋味的他直想立即冲上前将那两人分开──为什麽那位学长靠他那麽近?凌零穗做什麽笑得那样灿烂?
该死的,他真不晓得自己怎麽了。
莫浪澂帅气的俊脸上蒙上一层难掩的阴霾,若非自制力惊人、理智犹存,怕早已上前去把脑子中的念头付诸行动了。而他仅只按兵不动,直到几个钟头过去的下午,结束一天课程後,莫浪澂终於把凌零穗抓过来询问一番。
「早上你跟那个人在讲什麽?」劈口随即一句,问得凌零岁莫名其妙。
「哪个人?」他还觉得莫浪澂今天又哪根神经接错了,做什麽一下课就来逮人,结果却没头没脑地丢出这麽个话,唯有他肚子里的寄生虫才擅於解读这样前不着边、後不着际的问句吧。
「在前栋教室旁边,你跟一个学长在说话。」耐着性子,莫浪澂不甘愿地解释。因为知道凌零穗不会跟他装傻,否则换成别人有这样迟钝的反应,他压根懒得搭理。
「喔,那个啊。」回想一下後他点点头,也没隐瞒的意思,「我拜托学长想办法替我弄到一具便宜的模型。」
利用课余时间打工的他没办法有太多空闲出入解剖教室,而那儿开放的时间又有限制、加上进出还得事先登记,常常都是供不应求的客满状态,如果要起祈求大体考试顺利过关,经济许可的同学多半会弄到拟真的人体模型来练习,如此一来除了不用去跟人挤人外,随时都能复习,无疑一举数德。
凌零穗不算经济许可这方的人士,因此他只能找寻法子,先前听说那位学长有意便宜卖出先前自己使用且保存尚算良好的模型,所以他便前去询问,希望有好消息传出。
没想到这麽不经意的一幕居然会被莫浪澂撞见,他们还真是缘分不浅。只不过凌零穗不太了解他的怒气所从何来就是了。
模型?应付考试的模型?莫浪澂听完後沉默了片刻。
要模型还不简单吗?他用鼻子哼了口气。
「别去跟他要什麽模型,」他拉起凌零穗的手,用着叫他挣脱不出、却又不至於会感到痛的力道,强迫他跟着自己前进,「我给你就好。」
「咦?」凌零穗以为他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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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看着前方那具逼真到简直要让人以为那就是实物的模型。
莫浪澂二话不说带他回自己住的寓所,用近乎翻箱倒柜的程度找出一个颇大的黑色皮箱,一打开即是这阵子使得凌零穗梦寐以求的人体模型。
「给你用。」莫浪澂施得乾脆,彷佛它只是玩具般随手即可送人的东西。
这不便宜耶!凌零穗不禁咋舌。就算他家再有钱,也未免太慷慨了点?何况他所持有的这具模型看起来就不像一般学生拥有的那种等级较便宜一阶的。
「这个……」偏着头,在心中挣扎了下,最後决定开口拒绝。
「你看我有在用吗?」莫浪澂撇撇嘴,「我是说借你,当然,回报就是你得顺利通过考试,条件呢──只可以在我这边使用。虽然有点麻烦,不过你随时能过来,要待多久都没关系,又不用花钱,你考虑看看吧。」直直地盯着他,眼瞳中倒映出凌零穗内心交战的模样。
好诱人的条件。如果莫浪澂当不成医生,绝对是很好的谈判高手。
将利弊两方的条件衡量,没多久凌零穗即作出决定,「那就麻烦你了。」
「我拿备份钥匙给你。」在他没注意的刹那,莫浪澂露出胜利的笑容。
於是在交易达成後,凌零穗成了莫浪澂这儿唯一的常客,看似他占了上风、得到最大的福利,不过换个方向想,莫浪澂当然不会让自己吃亏。
谁是赢家,其实不很重要了。
时间为世界上最公平的东西,盼着望着(?),终於也等到了跑台考试的当天。所有上场的学生在指定之教室抽签决定先後顺序,接着便等待时间分秒过去,直到轮到自己亲自上阵的时刻来临。
凌零穗穿着规定中的白色长袍实验服,手中持着准考证与号码牌,实验服两侧大口袋中装有等一下将用到的手套和以备不时之需的纸笔,在倒数中他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凭藉平日的复习及和莫浪澂的切磋,他相信一定可以顺利通过考试,需要的只是一点信心罢了。
叫到自己号码当下他深呼吸几口气,稳定心绪後沉着地踏出坚定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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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还可以吧?」考完试後莫浪澂找到在校园一角的长凳上坐着发呆的凌零穗,从其木然的表情着实读不出什麽,使他忍不住猜测这次考试的结果大概不如预期,然而压不住好奇,他还是开口问了。
抬头看了他一眼,「嗯。」凌零穗轻点头,「还可以。」
「那你……」是怎样?看起来一付准备被当的样子。
「……呃,」他知道莫浪澂的怀疑。凌零穗顿了顿,咬咬下唇後缓缓问道:「考试前不是有发一副手套吗,你的呢?」
「丢了啊。」教室外有两个回收的垃圾桶就是给学生丢手套用的,他毫不犹豫就将两指手套扔进了其中一个大垃圾桶内。
这有什麽好疑惑的吗?难不成还有人会把摸过屍体的手套留下来做纪念啊?
「我就知道……」清秀的脸庞上充满懊恼。
「怎麽?」难得看到他这样的神情,挑起了莫浪澂的兴趣。
「你知道我的手套在哪里吗?」见他摇头後,凌零穗缓慢地自实验服左侧大口袋中掏出一副手套。
「呃!」不会吧……
两人互相望了对方一眼。
『就是你所想的那样。』凌零穗无声的眼神如此传递。
他不像是那种会留这种东西当纪念的人。「我、该说你很有勇气吗?」或许他该安慰一下他,不过此刻,他不由得觉得这样的凌零穗……好可爱!
他绝对是因为考前太过紧张,忘了在进入教室後一并戴上手套就去应试,考完後出了室内,看到大家都在丢手套的当下审视自己的双手之际,才发现从头到尾自己根本忘了戴手套这一回事吧。
「少调侃我了……」用双手至少摸过八具不同的大体老师,事後凌零穗不管怎麽洗手,都还觉得那种触感依稀犹存。
「至少空前绝後吧。」轻笑。莫浪澂拉过他的手,摊开在自己的掌心上,「这样的一双手以後一定会记住今天的感觉,替更多病人谋福利。」他相信凌零穗。
「欸……」附着在他的体温之上,即使是很平常的一句安慰的话,不知怎麽的,凌零穗就是觉得很温暖,原先搁置在心里的疙瘩竟如此轻易湮灭了。
低下头看着两人的掌纹,他漾出浅浅的笑容。
那年的跑台考试,看似漫不经心、没什麽准备的莫浪澂为同年级中的第一高分,凌零穗则以些微的分数落後於他,位居第二。
他们互相勉励的合作日後还持续着,即使两人之後发展出更深入的关系,这段淡淡的回忆却已然刻印於心中,久久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