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几日,天气忽然转冷,寒风一吹游雅歌便止不住咳,赫连缭问起,她就搪塞说是风寒、骗他已请大夫看过,赫连缭诸事缠身,一下也没能察觉游雅歌的谎言。
她在房中书写给初一的信,向他报告金媪堡与卫或起近来的一切,连带抱怨了小花在青楼睡了姑娘还不付银子、以致老鸨带人来垂青楼讨钱的糟心事。
游雅歌咬着笔、手指敲打着桌上信纸,想到初一就想到乌来,想到乌来就想到铁矿,想到铁矿就想到它快用完了,乌来没了铁矿很快便会衰败,游雅歌不禁替初一的未来担忧。
她灵光一闪,有了个点子,「有没有办法把赫连的那座矿山骗过来呢?」
「还没嫁给人家就想着挖人家的财产,赫连缭怎麽就看上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小花抱着两坛酒正好进门,一进来就听到游雅歌的诡计。
「我把镜花水月卖了给他筹兵器也没跟他拿钱,跟他要座山还行吧?」游雅歌这话说得有点心虚,她当然知道两者价值相差百倍不止。
「女人就是这麽可怕,所以我只敢玩玩,死都不要娶回家。」小花脱下面具,开始喝酒。
「你?谁要嫁你啊?」
「嘿,瞧不起人,本大爷长得英俊,站到街上一喊,等着嫁我的姑娘从这儿排到乌来你信吗?」
「你就吹吧。」
引蝶匆忙而来,告知游雅歌金媪堡派人来传话,已经抓到韩杨安插在金媪堡的奸细,是个专门负责剪枝的园丁,在金媪堡待了超过十年,赫连兄弟将他关入牢中逼供,希望让他吐出多一点韩杨的情报。
引蝶很开心终於揪出这个藏着的钉子,游雅歌却没什麽反应,继续低头写信,小花打发引蝶去准备些下酒菜,随後走到案前将游雅歌的笔抽走。
「解释解释。」
「什麽?」
「那个奸细有问题,是吗?」小花看出游雅歌无动於衷不是因为信任赫连兄弟,而是她认为危险仍在,她的脸上仍然带着警戒之色。
「我觉得那个奸细是被推出来的替死鬼。」她淡然一说。
「怎麽说?」
「你在韩杨身边这麽久,比我更了解他,他的奸细一向有本事,尤其金媪堡这种重要的敌人,他选的奸细肯定更厉害,怎麽会这麽好找到呢?」
「也许是赫连兄弟有本事。」
游雅歌走到窗边、推开窗,外头下着绵绵细雨,凉风刺骨,「小花,我想设一个局。」
「引你所谓的真正的奸细出来?」
「……。」她望着窗外、背对着小花,不语。
「看你这样子,你知道谁是真正的奸细了?」
「……。」她回头,笑容复杂,默认。
「你不打算说奸细是谁吧,算了,那你说的局是什麽?」小花无奈叹息。
「一个能让我看清楚是敌是友的局。」
她关上窗,心思沉静、毫无动摇。
她本想跟小花谈谈自己的计画,不巧的是唐觉理的马车此时到了垂青楼,他们约好了今日一同去挑些新年礼物送给金媪堡的仆役们,设局的事只能等回来再接着说了。
「老板,这样式太少了,再多拿点来吧。」游雅歌及唐觉理的第一站是一家首饰铺。
「夫人们,这就是全部了,现在封城,新货进不来啊,二位多担待。」首饰铺老板说着。
「那好吧,我们全要了。」游雅歌豪迈地说。
「好哩,这就给您打包。」老板遇到大客眉开眼笑。
趁着老板打包,唐觉理啧啧称奇:「你真是不一样了,以前买根发簪都得跟人说价半天,现在一出手就是十多样呀。」
「我也是有点身家的,不知道以後还有没有机会,现在能花就花嘛。」游雅歌话中有话,唐觉理却没留意。
他们离开了首饰铺,还没坐上马车,游雅歌确切听见周围有不少异声,她小心地瞥了四周一眼,没见到异状,可见有人藏在暗处,丹青城民不会有人想对她不利,只能是外人。
她向小花、招蜂引蝶使了个眼色,他们立刻理解了她的意思,游雅歌让唐觉理先上车前往下一个店面,唐觉理虽在他们神情上看出不对,可担心自己碍了他们只好照做,她也没有走远,就在街尾等着、关注着游雅歌的动向。
游雅歌等人撑着伞往街的另一头走去,途中游雅歌聚精会神听出了藏身者的位置并悄悄告诉小花、招蜂引蝶。
小花找准了时机率先出手逮人,招蜂引蝶随後跟上小花帮手,游雅歌由两名乌鸦保护、在原地观望战情,眼见小花把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从暗巷拖出来,两人扭打在一块,毁坏了路边不少摊贩,招蜂引蝶加入後更是一发不可收拾,那男子从身上掏出火药、一扔便炸。
游雅歌想起初一说当时金媪堡的兵器库就是被人偷偷炸毁的,想来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男子手上有炸药,小花等人不敢随意靠近,他便找到机会脱逃,小花不甘心地踢了地上散落的竹篓一脚,方要回头找游雅歌,却没见到游雅歌的人,只有一把伞躺在地上。
那两名乌鸦朝边上的屋顶指了指,小花抬头一看,游雅歌不知从哪拿来一把弓箭,她已摆好架势、拉开弓弦,一放,箭羽直直射进那男子的左膝,他应声倒地,游雅歌接着又射出第二箭、第三箭将他的双手射穿,防范他再以炸药攻击。
小花迅速跑向倒下的男子,把他严实地捆起来,正好金媪堡巡逻的卫士也赶到了,便由他们接手将人带回去审问。
游雅歌跳下屋顶,拾起地上的伞,可她身上已湿了大半,「咳咳咳、咳咳。」
「月姐姐!」引蝶拿出手绢替她擦去脸上的雨水,忘了她自己也是浑身湿透,一心都在游雅歌身上。
「快披上!」招蜂从一旁店家借了一张毛毯、一个暖手炉替游雅歌取暖。
「我没事,咳咳,你们也、咳、快把身上擦擦,当心生病。」
远处的唐觉理赶忙回头,将游雅歌等人接回垂青楼,路上唐觉理想替游雅歌看诊,游雅歌不断推托,唐觉理终於起疑,想起自游雅歌回到丹青城、自己还从未替她检查过身子。
游雅歌换了身乾衣裳、躺在床上喝姜汤,「我都说了没事,不用诊脉了。」她不敢与唐觉理对视,老盯着手里的姜汤。
「从前我一日三餐为你诊脉,你都不曾拒绝。」唐觉理很严肃,今日她非瞧瞧游雅歌的病情如何。
游雅歌向小花、招蜂引蝶求救,他们三人一同摊手表示爱莫能助,其实他们早想找大夫替游雅歌看看,她一味用药压着病状始终不是办法。
唐觉理强势地将游雅歌的手拉了过去、自顾自号脉,她一感觉到游雅歌的脉动便露出不可置信的茫然神情,她的眼神飘散,一下望着游雅歌、一下低头看着手,手指还留在游雅歌的腕上、泪也落在了她的腕上。
「……怎麽会这样……?」唐觉理没有抬头,没有人知道她这句话是对着游雅歌说的、或是对着自己说的、又或是对着老天说的?
游雅歌将她低下的脸扶起,笑说:「哭什麽呢?我不是好好的坐在这里吗?」
「可是……你……。」她的声音沙哑,一脸泪花。
「书上说的,人生自古谁无死,我现在最怕的不是死,是死之前没能完成心愿。」她握着唐觉理的手,说道:「觉理,既然你清楚我的状况,那我想拜托你,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尤其是赫连,我不想我们最後的时间都用来伤心。」
唐觉理擦去脸上的眼泪,轻声答应,「……好……。」
唐觉理爱过人,所以她知晓游雅歌的心情,即便他们并非友人,作为大夫她亦不会将病人的情况泄漏出去。
唐觉理接着追问游雅歌这些年遇到的事,小花主动告知了她一切,包含脑中血块一事,唐觉理自责不已,认为是当年疏忽才导致游雅歌脑中血块如此严重,游雅歌之所以想瞒着她,也是猜到她会因此愧疚。
游雅歌、小花开导了她良久,她才稍稍放下内疚,她向游雅歌承诺会穷尽所学为她续命,而事实是他们彼此都知道那或许并无多大助益。
除夕当日晴空万里,大街小巷从白日起便飘散着各种饭菜香味,团圆饭永远是百姓心里的重中之重,金媪堡家大业大,他们的年夜饭自然无比壮观,光是掌柜、仆役的大园饭桌就摆满了宽广的中庭与花园,其实往年赫连家的年夜饭规模并未如此铺张,不过是因为战时赫连兄弟想多多犒赏属下,才来上这麽一出。
几杯黄汤下肚,众人开始躁动起来,尤其在乌来人的热情下,场子很快便成了露天歌舞厅,一群人围成一圈跳起了群舞,可可拖着赫连硕加入了舞群,赫连硕一向老成,在那热闹中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招蜂引蝶身上背着蛇鼓,两人一边跳舞一边敲打着,而小花早就潜入人群假装无意搭着少女们的嫩肩吃豆腐。
唐觉理、黎叔和玉娘是忙得不可开交,随时注意哪儿缺酒、哪儿少菜了,连坐下吃口饭的时间都没有,赫连莳今夜则负责招待客人、与人寒暄话长短,本来这工作是赫连兄弟二人平分着做,无奈赫连缭有爱人相伴、压根儿没心思同旁人交际,他一晚上只顾着盯游雅歌多吃一点、不停往她碗里夹菜。
「够了、够了,我盘里还一堆呢。」游雅歌塞了满嘴食物,而眼前的碗盘还堆得像一座小山。
「太瘦了,快吃。」赫连缭瞧着她这些年瘦了一大圈很不满意。
「吃不下了。」游雅歌咀嚼着,放下筷子。
「喝碗汤。」
「喝不下。」游雅歌靠在椅背上,摸着自己的肚子说:「太撑了,赫连你看我的肚子大不大?」
「硕儿的肚子都比你大。」
「小孩的肚子本来就都圆滚滚的嘛。」游雅歌望向舞群,露出奸笑,「我从来没看过你跳舞,不如你去跳一圈?」
「不跳。」赫连缭如同意料中一口拒绝。
「跳嘛、跳嘛。」游雅歌扯着他的袖子甩来甩去,眼睛眨巴眨巴对他撒娇。
「你又不是小姑娘,别来这招。」赫连缭嘴上这麽说,嘴角却扬着。
游雅歌狠狠甩下他的手,不高兴地说:「你嫌我老?」
「我没有。」赫连缭马上否认。
「不跳舞还嫌我老,算了,你不跳、我自己跳。」
游雅歌拂袖而去,听着赫连缭在後头呼喊,脸上很是得意,心想着总算轮到她耍他的这一天了。
游雅歌拿着一只酒杯跳上桌子,对着上百个宾客喊着:「酒杯拿起来,大家喝!」
「喝!」
她加入了招蜂引蝶,三个人唱起了歌,他们在镜花水月时便很常合唱,起先是由游雅歌领唱、招蜂引蝶合音,後来招蜂引蝶歌唱技渐趋成熟,游雅歌便把主唱的位置让给他们,而今日他们开心得不分主次,三人都引吭高歌着。
今日穿着乌来服饰的女子多不胜数,斗大的裙摆在他们的舞动中像一朵朵花儿绽放在金媪堡各个角落,而在赫连缭眼中,最灿烂的那朵当然是游雅歌了。
她的脸蛋因为喝了酒而显得红润,唐觉理发现游雅歌喝酒过去抢下酒杯、念叨了一顿,後来游雅歌只能以茶代酒和大家玩闹了。
「玩得真疯。」赫连莳走到赫连缭身旁,看着游雅歌满场乱窜。
「她开心就好。」
「你还真放纵她,不怕她花枝招展招回桃花?」
「谁敢?」
「也是,没人有胆子去碰金媪堡大堡主的女人。」赫连莳朝城门的方向指了指,说:「除了卫或起。」
「你想说什麽?」
「刘先生说她和卫或起在帐中单独谈了许久,你问过她都说了些什麽吗?」
「用不着问,我信她。」
赫连莳像是看着稀奇之物望着赫连缭,「真是不一样了,你变了你知道吗?」
「世上没有不变之物。」
「有道理,不过你再怎麽变,也没大嫂变得多,前几天她能在街上逮到炸兵器库的家伙出乎我意料,挺冷静啊。」
「当年她和那名下毒之人也是在街上擦肩,她却愚蠢地打草惊蛇,对比这回实在很不同。」赫连缭的眼光始终追逐着游雅歌。
「你比较喜欢以前的她还是现在的她?」
「我更心疼现在的她,但要说感情,时间越久自然越深。」
赫连缭若有所思,「是吗?可惜有些时候感情只会越来越淡薄。」
欢乐的筵席中,低调的唐觉理特别不显眼,可赫连莳仍可以在一瞬间便找到她,看着她弯腰替赫连硕擦汗,又想起近来她的明显回避,赫连莳有种说不上来的抑郁。
女人对他来说从来不是最重要的,他也不在乎对方是否只是虚情假意,只要两人在一起过得快活就足够了,偏偏那并非唐觉理理想中的爱情。
他早已发现唐觉理偷偷在城中看房子、也悄悄地将一些不常使用之物打包收拾入箱,但他什麽也不说,他在等,等着唐觉理开口向他坦白一切,他告诉自己这麽做仅仅是好奇一个传统女子会如何开口求去,却不肯正视内心那一丝丝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