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八日,因战争封闭多时的丹青城门再次开启,游雅歌在小花、刘先生以及若干金媪堡卫士、乌鸦的陪同下朝着卫或起的驻紮之地而去。
马车上,刘先生询问游雅歌可想好如何说服卫或起,游雅歌轻松一笑、表示只要直说便可。
刘先生老早听闻游雅歌与卫或起的关系曾经非常亲密,可仍不免担心这麽多年过去了,卫或起能否一如往昔?而当他们进入卫或起的军营,刘先生亲眼见到卫或起的反应後,他才相信游雅歌的信心并非空穴来风。
卫或起领着一众部将站於大帐之前,他身着玄黑盔甲、腰配两把长刀,寒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却没让人觉得邋遢,反而有股狂野之气,他年岁不出四十,身经百战的经验让他沉淀出一种王霸之风,纵然是帝王,在他面前都不见得能治得住他散发的气势,他便是卫或起、他便是闻名各国的锋骥将军。
凝聚在他眼中的戾气与杀意在他看见金媪堡使团当中那名一身乌来装束的蒙面女子那刻瞬间烟消云散。
纵然她打扮不同、纵然她相较从前消瘦许多、纵然她蒙着面,卫或起依旧能一眼认出她那双眼、那名他寻觅多年的女子。
自从卫或起首次听闻金媪堡大堡主失踪五年的被休夫人回城後,他的心始终未曾平静,无奈两军对战,他无法入城见她,因此这些日子卫或起只得命人日日探听消息,只为确认她安好。
如同游雅歌信任卫或起,他也同样笃信她的情义不变,他一直在等待、笃信着游雅歌会来,今日终於将她等来了。
眼下卫或起是驸马,他的岳父还是披着皇帝之名、他的妻子仍是公主,他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表现得与游雅歌过从亲密,尤其军中许多士兵跟随卫或起多年,他们都识得游雅歌,为了不招惹不必要的纷扰,他努力压抑几乎快跳出喉间的心跳与雀跃。
刘先生与卫或起才寒暄两句,卫或起身後的将领就迫不及待想给这些来使一个下马威,一下便将矛头对准了游雅歌,毕竟本来可早早结束的战役就是因她带来了兵器而改变情势。
「金媪堡都没男人了吗?派个娘儿们来,不会都是吃软饭的吧?」一位光头将领调侃说。
「娘儿们怎麽了?你老娘就不是娘儿们了?你老娘才厉害,连你这种长得跟番薯一样的货色都能生得出来,你确定她不是从土里把你挖出来的?」小花怼了回去。
「王八羔子!你是什麽人?来见我们将军来戴着面具,戴面具也就算了,还戴个这麽花的,老子生眼睛就没见过你这麽骚的男人。」
「当然了,番薯哪里会长眼睛呢?」小花笑得很得意。
刘先生未免争吵加剧,跳出来说:「卫将军,今日我们来便是想与你协商,可否借一步说话?」
「请入内详谈。」
卫或起先入营帐,游雅歌让随侍的护卫在帐外等待,但刘先生等人要进去时,那光头将领硬是在门口拦下他们,以安全为由,要求他们提交武器才可入内。
刘先生是个文人,自然不会佩带兵器,小花擅长轻功、鲜少使用武器,游雅歌更不用说,她来见卫或起怎麽还需要带武器呢?
刘先生理解对方立场,同意让他们搜身,小花看在刘先生的面上也乖乖让人搜查,他们身上空无一物,光头将领找不到理由找碴,一撇头,游雅歌就站在帐帘前。
光头将领才朝游雅歌走了一步,小花立即挡在半道:「光头,想干什麽?」
刘先生也跟着出声阻止:「这位将士,我们夫人并未携带任何兵器。」
「你说没带就没带?」光头将领跩得二五八万,他们越是阻止、他越要一查到底。
游雅歌越过小花和刘先生、站到光头将领前,双手抱胸、轻松自在,「别说我今天没带刀,就算我带了,你们还怕我伤了你们的卫大将军吗?」她头一转,帐内的卫或起靠在桌边露出笑意,游雅歌对他喊道:「卫大将军,你怕我打你吗?」
卫或起望着她明媚的眼眸,回想起很久以前她刚开始学习拳脚功夫时,一天到晚找人打架试身手的往事。
卫或起自然不会防范游雅歌,遑论军营中只有男人,怎能让她被其他人搜身呢?
卫或起不顾他人反对,硬将营中所有将领请出帐外,并派了亲信把守四周,营中鱼龙混杂,不只有施久道的人、更可能存在韩杨的暗棋。
此刻帐中只有卫或起、游雅歌、小花与刘先生四人,游雅歌无需遮掩,拿下面纱。
她对着他笑了,他也笑了,二人没有过多的言语,仅仅是亲眼见到对方安好,便无所求。
「别浪费时间了,有话赶紧谈吧。」小花大摇大摆坐上帐中卫或起的将军大位上。
卫或起收起笑脸,走向小花,一拳抡在他脸上,小花连人带椅摔得四仰八叉,面具也被打飞了,他动了动下颚、随後从口中吐出一口血,血中还有两颗牙,可见卫或起挥拳的力度不小。
小花一向敏捷,虽然单挑他必输,但要论躲闪的本事可是一绝,卫或起要打中他也非易事,游雅歌看得出来他是刻意不躲开的,他是想还卫或起一个债。
游雅歌帮手将小花从地上拉起,「好了,打过就算了,以前的事大家都别再追究。」
「幸亏雅歌无事,否则你死百次都不足惜。」卫或起将地上的椅子扶回原位。
小花揉着脸说:「其实我觉得你也该打她一拳。」当年小花受卫或起之托护送游雅歌至安全之处,途中却失了消息,这全是游雅歌的意思,小花顶多算个帮凶罢了。
游雅歌帮小花倒了一杯水,「牙都掉了,你少说两句会死啊?」
「我就说说也不行,反正他也不会真的揍你。」
刘先生看他们私怨解决得差不多,於是开口说:「叙旧待会儿再说,我们今日来主要是想与卫将军合作。」
卫或起坐在椅上、双手交叠,静静听着刘先生阐述合作提议,刘先生毫不保留告诉他关於联合京城臣民推翻施久道一事,游雅歌和小花也补充了他们与韩杨的交易,卫或起偶尔会提出疑问,但大多时间他都在思考,思考着利弊、成功机会与可能性。
「你们不了解韩杨。」卫或起面色沉了下来,「他的目的如果仅仅是让施久道身败名裂,大可要求我起兵对付他,不需要特地跟你们谈条件,甚至以阿兴作为交换。」
「我明白,可是如今我们也不知道韩杨到底想做什麽,既然有机会可以除掉施久道、救回你弟弟,那我们就赌一赌。」游雅歌自始自终都对韩杨存着疑心,不过她想不出其它方法,只能照着韩杨的剧本走下去。
「施久道的事,我在朝中有些势力,能帮得上忙。」卫或起此言显然愿意与金媪堡合作,这点早在他们意料之中,如同他们担忧的,卫或起犹豫的依然是对付韩杨一事,「韩杨的事我得再仔细琢磨。」
小花、刘先生分别向游雅歌使了个眼色,表示是时候让她出马了,毕竟她此行最大的作用便是说服卫或起。
「卫大哥,你怕的无非是卫小弟的安全,可是这可能是你唯一把他从韩杨手中救回来的机会,你难道想让卫小弟一辈子跟在韩杨那只狐狸身边吗?」
「我担心的不只是他,还有你。」卫或起直勾勾盯着游雅歌的双眼,「韩杨的品性我比你们都了解,他会愿意放了阿兴只有一个理由,那便是他找到了比阿兴更有用的棋子。」
卫或起的提示他们都听懂了,小花说:「你是说韩杨下个目标是小七?」
卫或起听见小七这个名字时愣了会,後来才想起那是她曾经的名字,「比起阿兴,你的价值更大。」
小花拍腿说:「看,我就说了嘛,韩杨终於发现你的神技了,你能收服卫或起跟赫连缭等於把持了江湖和朝廷啊。」
「即便韩杨觊觎夫人的影响力,金媪堡也不会让他有机会以夫人作为胁迫。」刘先生说。
「金媪堡的细作还没抓到吧?」卫或起眼神凌厉,「那名细作才是韩杨最可怕的刀。」
游雅歌异常坚毅,「我不怕他,你们也不用怕。」
卫或起、刘先生只以为她是历经风霜而学会勇往直前,只有小花明了一个将死之人自然无所畏惧。
事已至此,游雅歌知道若非给出一个足以说动卫或起的绝对理由,他便不会拿卫亦兴和自己的命去拼博,因为他一路走到今日、错事太多,朋友早已四散而去,他唯一剩下的也就只有卫亦兴及游雅歌这两个亲人了。
她请小花、刘先生离开帐外回避,刘先生顾虑他们孤男寡女有些迟疑,小花直接将他拖了出去,这五年来陪在游雅歌身边最长时间的就是小花,现在游雅歌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她的下一步。
游雅歌站在卫或起面前,十指上上下下跳动着,她不是在思索说服他的理由,她只是在想该怎麽说才最恰当,短短的时间里她至少拟了数十种说法,最後她仍选了最直接了当的一种。
「卫大哥,我快死了。」
她说的不是「活不久了」或是「来日无多」,而是说出了「死」这个字,那是正视死亡的人才敢说出口的字。
卫或起起先以为她在胡言乱语,可她的眼神如此清澈、如此坚定。
他心头一紧,疾步到了她身边、拉起她的手探了她的脉象,卫或起算不得大夫,不过多年的沙场经历让他多少学会了点医术皮毛,而当他这个半桶水的假大夫都能一下测出游雅歌病入膏肓的脉象,一向勇猛无敌的锋骥将军第一次因为恐惧而双手颤抖。
他的眼中流露出不舍与无助,除了脸颊上的伤疤诉说着他杀伐的一生,不认识他的人见到他此时的表情绝对无法想像他的勇猛善战。
他很想紧紧抱住眼前仍然挂着笑容的女子,甚至本能地伸出了手,而当他想起她已经成了别人的伴侣,他落寞地收回了手,属於他与她的感情已是过往云烟,他自知早就没了拥抱她的资格。
卫或起不懂为何短短五年游雅歌的身体会病弱至此,他想像无数可能,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不禁自责,他曾对天发誓要守护她,但他没有做到,更曾将她伤得撕心裂肺,所以他在得知游雅歌回到丹青城後并与赫连缭出双入对,他虽然心碎,却也真心祝福她找到幸福。
而他竟不知她的生命所剩无几。
「赫连缭知道吗?」他心想若是赫连缭明知游雅歌的状况还让她劳心劳力,绝不善罢甘休。
「我没告诉他。」
「这些年到底发生什麽事了?」他的眼中有些湿润,很是哀伤。
游雅歌到达乌来前,在丹青城几番受伤、中毒,早就落下病根,这五年她为了布局除掉韩杨,日以继夜透支着身体,非但没有好好休养,反而加重了内脏的耗损,遑论她脑中的血块时不时引发的剧烈头痛都让她无法与常人一般生活,陷入昏迷时更是只能靠着招蜂引蝶将磨碎的食物灌进她口中才得以维持生命,长此以往,她如何能好?
游雅歌没有回答卫或起的提问,仅是苦涩一笑。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真的很想看到你和卫小弟团聚、很想看到你只照自己的意思活得自由自在,就算别人觉得我自以为是去干涉你的人生选择,我还是想这麽做,因为我知道你现在并不开心。」游雅歌坦诚而直率地说:「虽然我们没能牵手走到最後,可是我们一起经历的一切都是我最珍贵的回忆,你对我真的很重要,所以我很想为你做些什麽。」
游雅歌的直白听得卫或起怦然心动,即便她心有所属、即便他们如今只有友情,只要她一句重要,卫或起就觉得这麽多年的过往全是值得的。
他情不自禁想抚摸她的脸颊,却在指尖即将碰触到她的脸庞之前,他忽然将手下落在她的肩头。
「好,我们就拼一回。」
卫或起笑着答应了游雅歌,事实上他无数次想过反抗,不过最後都因顾虑太多而放弃,他缺少一个让他奋不顾身去与韩杨搏斗的理由。
隐忍了二十年的光阴,卫或起今日找到了那个理由,这一回他有盟友、有游雅歌,重要的是他隐隐约约感觉若这次不行动,便永远救不回卫亦兴、摆脱不了韩杨的控制。
如同游雅歌想见到卫或起开心生活,卫或起自然也想完成游雅歌的心愿,尤其知晓她命不久矣还在为自己奔波,那份情感生生化成了卫或起的勇气与动力。
他们二人相视而笑,无需太多言语、自成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