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至高的幸福,便是感到自己有人爱;有人为你是这个样子而爱你,更进一步说,有人不问你是什么样子则仍旧一心爱你。
——[法]维克多•雨果
自由,平等,博爱。
社会科学老师一笔一画的认真将几个字写在黑板上,转过身来昂首挺胸站的笔直:“小朋友们一定要记住,市长大人就是因为始终坚信着这六个字,才能最终击败前任市长走到现在的辉煌。”
国中一年级的第一堂课,不是通常见到的国语或者代数,也不是几何或者历史,被教育部硬性要求的入门课,是从幼稚园就开始被灌输各种政治立场的社会科学。
一个月前刚过了十二岁生日,荣升为立海大附中的幸村并没有仔细听老师讲授的内容,无非就是电视机上播出无数遍的陈辞滥调,缺乏新意,又没有吸引力。比起依然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的美女老师,幸村的注意力早已发散到主大街上新开的那家书店,店名是他和小伙伴们一起取的,就叫‘时间的颜色’,真田和柳都在那里打工,小赤也已经被一氏家收养,现在的生活似乎也无比滋润。
就像不二说的——这真是个温暖的结局。
可生活到底不会这样轻易,上帝就是个调皮的小孩子,哄的几个人笑,又逗得几个人开心,偶尔的时候,也会发发小脾气,有人愤怒了,有人哭泣了。
大约白石警官就属于后一类人,当年拼尽全力将那伙人缉拿归案,却发现他们不过是替人跑腿的小喽啰,真正的幕后黑手早就逃之夭夭,不知所踪。好在小孩子们都还安好,虽然有些磕磕碰碰,也都算不得重伤,只是白石一心想要寻找的表弟,仍旧了无音讯。
那孩子没和他们一起被抓。
了解到白石表弟的名字——远山金太郎,幸村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原先在东大街时,住在他们隔壁的小金。那是个比小赤也还要活泼的小孩儿,总不大安分,喜欢到处乱跑,还时不时就会惹祸上身,进少管所和进自家门一样频繁。直到白石拿出金太郎失踪时的照片,虽然比之幸村见到的要小很多,看上去也更健康整洁,可幸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小金没错。”幸村信誓旦旦的向白石保证:“不过问起他的时候,他只说记得大家都叫他小金,不知道原来的名字是什么了。”
“呵……”闻言,白石只是低头苦笑一声,总是斗志昂扬的声音那时却显出明晃晃的疲惫:“是了,我那会儿就总叫他小金。”
“为什么他没和你们一起?”福利院专为儿童摆放的小椅子,白石坐在上面有种奇妙的滑稽感,配合着此刻焦急迷惑的表情,小赤也毫不顾虑的笑出声来。
幸村蹙眉瞪了一眼赤也,对方立刻两手捂住嘴巴噤声,大大的猫眼小心翼翼的回望幸村,看得幸村也忍不住想要微笑。
“他们来的时候,小金还在少管所。”幸村仔细回忆,将能够想起的那日发生的全部事无巨细的告诉给白石。
其他孩子们附和着点头,都是非常赞同的模样。白石刚抬起的头又垂了回去:“谢谢你,小幸村。”临走时,他冲幸村挥手,又补上一句:“也替我谢谢不二君。”
幸村点头答应,看着他很快骑着摩托车绝尘而去。
次日,报纸上就刊登了本案宣告侦破,所有小孩儿都被解救,无一伤亡的消息。那个独属于贩卖案的板块又换回了市长的消息,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出席了慈善活动,为无家可归的小孩儿们捐赠了几万元资助金。
彼时一脸困惑的幸村拉了拉正在看书的不二的衣角,莫名有些难过:“可小金没有找到,犯罪团伙也没抓到,不是吗?”
不二看着他的目光盛满了幸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他似乎在纠结什么,又像是在为什么难过,午后慵懒的光芒里,不二的笑容愈发憔悴,他揉了揉幸村的脑袋,一句话没说。
下课铃准时响起,幸村才昏昏沉沉的从回忆里跌出。手里捏着老师刚发下来的社团申请表,说是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可以好好考虑,幸村不在意的耸耸肩,挥笔填上网球部几个大字就将表格塞进书包里。
他想起不二说今天会来接他,一起去附近的餐馆大吃一顿庆祝幸村终于光荣的成为一名国中生。对于这件事,幸村本人并没有什么自豪感,他只是单纯的想要和不二一起吃饭,只看到不二的笑容,就是他每天都能够笑得温和最大的原因。
“小精市,这里!”
远远的,幸村就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在校门口冲他招手。只是他的身旁,还站着自四年前因破获儿童贩卖案而升迁到尚商警视厅担任科长的白石藏之介。
看到那人仍旧缠绕着绷带的左手,幸村下意识想起白石仍然处于失踪状态的表弟——
难道有什么线索了?
抱着疑惑,幸村加快脚步走近。不二看上去似乎很开心,在幸村刚靠近时便轻轻揽过他的肩膀,如往常一样问他学校里有趣的事情。走在不二身侧的白石一直保持着沉默,没有与幸村打招呼,也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只是垂头蹙眉好像沉思着什么的样子。
很奇怪啊。
幸村一边说加入网球部的事一边留心观察白石,如果可以,他也无比希望着能够看到小金归来,有白石这样认真体贴的表哥,一定也会非常幸福吧。
专程拐去‘时间的颜色’书店,叫上真田,柳和仁王,柳生一起,去了离家不远的餐馆。之所以选在这里,被几个大孩子簇拥在中间的幸村回头看了一眼正与白石说着什么的不二——是因为身后这个家伙,虽然没有明确说过,可幸村看得出来不二是喜欢这家店铺的,老实温厚的店主河村先生,干净舒适的店面以及这家特色小吃芥末寿司。
“小精市很喜欢这里嘛。”直到停在‘河村寿司’招牌下,不二才抬起头发现幸村竟然选在这里,原本就很好的心情愈发明媚,十分自然的插在小孩子们中间又去揽幸村——这孩子已经比他胸口还高了,都没办法像过去一样想抱就抱得起来。
一旁白石似乎看出来不二微窘的神色,轻挑眉看过去,多年警队练就的结实臂膀轻松撑着幸村腋下将他抱上高脚圆凳,顺势坐在幸村身边调笑:“看来某人是抱不动你了啊。”
还没待不二反驳,幸村抬起胳膊搭在白石肩上,挺起上身向白石望去,犀利的眼神里颇有挑衅的意味:“以后我来抱他就可以。”
这话说的白石一愣,顿了两秒露出了然的神色,无奈摇头笑了笑,学着不二经常做的动作,蹂躏了一番小幸村微卷的紫发:“那要快点长大啊。”
“当然。”
紧挨着白石坐下,不二兀自拿着菜单一行一行看过去,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这边两人的互动,对于已然成为他们话题的主角也没有任何自觉,快速在纸单上划了几个勾,直接越过白石向幸村那边的小孩子递过去:“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
“看起来我有点儿多余?”白石很自觉的站起身给不二让座,之前蹙眉沉思的模样早已消失殆尽。不二笑了一下,没有动作,低头从衣兜里摸出手机,似乎在回复某人的短信。从幸村的角度看过去,太过明媚的阳光晃的屏幕一片炫白,什么也无法窥视。
就像那人给自己一贯的感觉。
温暖,却无法靠近。
幸村想,他该感到满足,从第一眼陌生的防备中那人所展现给他的关怀和温柔,到不问原因不计较得失的收留他,温暖他,爱护他,对他的‘想要’从来没有拒绝。
想要打网球,他可以陪他在周末痛快的打上一天。
想要窝在家里哪里也不愿去,他可以陪他画画,填色,摆各式各样的造型。
想要出去采风呼吸新鲜空气,他就载着他驱车来到郊外,坐在他身边看他将野花一笔一划的记录在空白的画纸上。
那个自称不二周助的男人,从进驻到他生命里的那瞬间,无时不刻不在包容,如水般轻柔,无孔不入。
记得曾在哪本书上读到,说人生至高的幸福就是感到自己有人爱,有人为你是这个样子爱你,有人不问你是什么样子仍旧一心爱你。
幸村觉得,不二是做到了的。他的爱就如能纳百川的大海,徜徉之中,每一颗小水珠都昭示着他毫无保留的温暖,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无论你是谁。
他应该感到幸福的,为在这样一片浩瀚的海洋中占据着距离中心最近的位置。可是,为什么总觉得无法满足?幸村想他真是一个太贪心的人,漂浮在这片海洋中的船只有千千万万,他的朋友,亲人和那些被他关心着的小朋友,能够在最接近他的地方看着他的爱,原本已该满足。
可怎样用力的握紧拳头,捧起的海水终于还是顺着指缝流淌,又一度融入宽广的海洋里。他的爱太大又太温柔,谁也私藏不住。
“小精市。”一如那海,他的声音清澈中带着磁性,轻易就拉回自己的思绪。幸村眨了眨眼,才发觉自己正举着筷子发呆,被抓包的尴尬让幸村不自然的微红脸颊,面前忽然多了一杯水:“喝点果汁,嗯?”
“嗯嗯。”幸村连连点头,心底暗叹没被发现真是太好了,如果一会儿不二问起他在想什么,难道要直白回答——在想你?
呵呵——
幸村一口气将果汁喝的精光,残留些许橙黄汁液的水杯握在手心里有种微妙的安心感,从玻璃窗泄露的光芒照在水杯弯曲的表面一闪一闪,忽然有什么想法划过……
无法用手心握紧,那换成水杯不就可以了?
更贪婪的,如果有水桶,甚至大瓷缸,他就可以留住哪怕只是很小一部分,独属于自己,不能与任何人共享的海水。
——只属于自己……
“嗯,虽然还是没有小金的消息,不过查到了……十五年前……应该是一伙人。我不确定,只是直觉……虽然不想打击你的兴奋,但……可能已经不在了……”
“……不,谢谢你……小金会没事的。”
“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要放弃……嗯,还需要你的帮忙……那精市呢?送到手冢那儿?……好久没见到了。”
从洗手间出来的幸村怔愣的站在门口,隔着厚实的墙壁听那两人的对话。不二的声音太低,一个字也无法传入,只断断续续能够听到白石吐出不连贯的字句。
——那精市呢?
——送到手冢那里?
这明白的汉字拼凑起来的句子,究竟在表达什么呢?幸村直直杵在原地,始终迈不出一步。那个说着会永远帮助自己的人,是否会在他感受到幸福,也找回伙伴之后,就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
——不二啊,你的爱那样清晰,却始终也无法把握。
——不二啊,你的爱那样博大,却始终不存在特殊的那一个。
触碰到的幸福如同绚烂的白光里稍纵即逝的彩虹,又宛如沙漠中漂浮着的海市蜃楼,光影变换出不真实的美好,错将那惊鸿一瞥当作握在手心里的实在。
幸村垂下眼睑——不二,可我依然看不懂你。
升入立海大附中的第二周,网球部社团活动如期开展,渐次凋零的樱花雨一如记忆里盛大,那个陪着他四年的男人,终于在午后的周末将他送到手冢国光的房子里。
美丽的妻子,稚嫩的幼童,可靠的丈夫。
那是幸福的一家人,幸村站在手冢家的门口目送那人渐远的背影,耳畔回荡着不二临走的话语。
“精市,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