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凉了。
杯身从温热到凉寒,不过数小时的时间长度。正午时分,徐风仍自窗外拂上他苍冷面颊,然而原先与之随行的冀盼与雀跃,此刻却再不复存。
数小时前的冲击彷佛已过了一世纪之久,落坐於榻榻米上头,湛蓝身影背倚白墙,向後微仰地斜向白净天花板,冷冰温度隔过布料透上肌肤之际,那些绵长思绪晃悠出无数念头与场景,像是即便他们之间的关系步至了最後的最後,仍不可避免地去缅怀曾有的过往。
失去的人事物已然自掌心彻底奔驰而去,他一个被抛弃与放下之人,何来任何身分再去多说、抑或强求些什麽?
禁不住唇角失笑,圣川真斗拾起那仅仅落笔了寥寥四字的纸笺,映入眼帘的字迹洒脱漂亮,然而他却无暇欣赏,湛蓝眸子惟是牢牢锁住那过分无情的词句,隐约听着自己鼓动的心弦硬生生戛然而止。
再是一别。他想,别离该是为了再次重逢,然而我们是否将不会再被赋予任何机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翻越岁月的洪荒谷地,对着彼此极其寻常不过地说出一声,好久不见,你最近还好麽?
──他不敢再想。
毕竟是我先前的故作冰冷与抗拒将你打退堂鼓呢……如今的结局,又何尝怪得了谁?但此刻的我,已无记忆构筑的我,甚至还没有听过你歌唱呢,莲。
我甚至……也未曾亲眼目睹过你在灯光下发光发热的样子哪。
兀自轻声低喃,似是这般与自己轻柔的对谈便得以厘清些什麽思绪。湛蓝身影抬首却是敛眸,垂落的眼皮垄断目光与外界全数连系,亦放大了所有感知的敏锐细腻。
纵使那似海目光清澈如前,乍闻消息时的轻微颤抖亦早已被悉数收拾起来,此刻秀美面容上瞧不见、更探不着丝毫怨怼及失落,甚或任何名为悲恸的情绪,然而便是这般让人心惊的平静安然,那令人震慑的情感荒芜湮灭,才更让他的半分心思再也无从捉摸确切。
宛若再无任何事得以掀起那眸底翻涌如涛,一切可能让他失轨脱序的人事物,皆已远走,皆已抚平,再无迹痕,再不相望。
数小时的时间长度,茶凉了,香气不再袅绕。
然而蓦地,便仅是转瞬之间,房门再次回荡清脆声响,不若先前那俐落三声的简洁有力,取而代之的短促急切是那叩声持续不止。即便力道轻且回音小,犹是每下皆重重落於湛蓝身影心头,声声逼人,声声引他本该死灰如死寂的情绪重新复燃。
这个时间点……是谁?
圣川真斗於是颤抖着步履前移至门畔,别去猫眼可能带来的再次冲击,他终是放下游移踟蹰的徘徊,一鼓作气迳自将门扉大敞,暗忖着无论视线范围内将会收入怎般的景象,他都在底心期许自己将能坦然无惧地面对,将能不失分寸地泰然自若……即使终将映入眼帘的是,那人倨傲颀长的俊美身影。
……会是你麽?莲?
察觉无意识脱口而出的急切,圣川真斗不禁纳闷地反问自身,怎麽数小时前还欲朝对方坦承所有心意的勇气与决心,此刻皆如朽木枯枝似脆弱得不堪一击?
宛若他的想望与爱情,其实都摇摇欲坠於此句「再会」之上、这句本身就相悖两错的词语之下,不知究竟是再也不与你相见了呢,抑或许久之後,我们终将再次重逢。
然而不等他将门扉推敞而开,彼方一股力量便率先将其向外带去。未有心理准备地失去平衡,圣川真斗踉跄一步,澈眸瞬刻间将那人娇小身形收入眸底,宝蓝色洋装一闪而过,衬着粉色缎带系於雪腻脖颈地撞入眸中。
──不是他。
惟一的反应随即占据脑海,湛蓝身影连忙站定,随後略带惊诧地望向来者,下意识便自唇齿间溢出对方名讳,「……真衣?」
「哥哥,你还在忙吗?」稚嫩面容带上尚未沾染世事的天真纯挚,嗓音柔软轻浅,宝蓝眸神直直望向圣川真斗,纯粹得毫无杂质,似是最珍贵的璞玉,还等待着未来将她细致打磨。
圣川真衣便那样伫立於长廊上头,问句出口之际,同时亦在无形间摧毁了圣川真斗上一秒那似是不被倾听的冀盼。
「还在?」湛蓝身影随即恢复镇定,便察觉了问句中的不对劲。低语轻喃,他尔後似是顿悟何事,漂亮容颜倏地带上平时少能探显的焦虑。
圣川真斗於是牵起女孩细软小手入内,嗓音淡然,却半分不失作为兄长该有的关切与温柔,「真衣怎麽会这样子问?刚才难道有谁让你不要来找我?」
圣川真衣听见哥哥的问句,不疑有他地勾起唇角,笑容尽是未谙世事的漂亮,「刚才我来的时候刚好遇见莲哥哥,莲哥哥说你在忙,叫我几个小时後再来找你,说是连他都没有办法见到你一面呢。」
「莲?」
「对啊!莲哥哥还说之後暂时都不能跟真衣玩了呢,说什麽要出去一阵子,也不和我说要去哪里,好小气的……哥哥我跟你说,我看莲哥哥提着好多行李,感觉要去好远的地方呢。」毫无停顿地接话,圣川真衣鼓起腮帮子,不满的情绪在小巧脸蛋上一览无遗。
懵懂稚幼的年岁让圣川真衣非但没有察觉哥哥登时怔愣的神情,亦没有捕捉到那秀美面目上微蹙的眉梢。
倏地,似是随即又想起什麽,未等圣川真斗答话,女孩启唇复次出口的话语,却险些在湛蓝身影水色虹膜上勾勒出一片氤氲。
「啊还有还有呢,莲哥哥特地要我和哥哥你说他觉得很对不起,没办法遵守约定带你一起出去玩,所以花就不摘了哦……」圣川真衣顿了顿,水灵双眼直面圣川真斗几秒,随後侧首不停地细碎低语,似是绞尽脑汁想要拼凑出完整的句子。
「不过花不是莲哥哥不想摘,而是他发现自己不可以摘也没有资格摘……还说什麽,嗯对,莲哥哥还说,他很抱歉之前都不知道,原来那朵花和之前他答应你要摘的那朵不一样了。虽然他还是很喜欢,可是他说,怕不一样的花你不喜欢,就会生他的气呢。」
「对,他就是这样说的!」语毕笑得灿烂无比,似是为了能在脑海中摸索出所有曾与神宫寺莲的对话而感到雀跃,圣川真衣睁了睁水眸,无比的骄傲感於小小的胸臆间柔软升起。
女孩道出那串长话後,蓦地发觉自己对於内容的意思其实全然不理解,纯粹的好奇心顿时如星火燎原般燃生一片广袤,她连忙问道,「什麽花呢?哥哥,长在哪里的花?很大很漂亮麽?在高高的山上的那种?……为什麽莲哥哥说他没有资格摘花呢?」
娇小身躯踏入房内时,收入视野所及的摆设除去熟稔不已的日式榻榻米外,西式俐落优雅的华丽风格亦在水灵双眸前恣意开展。女孩白皙面容顷刻间洋溢光彩,憧憬敬佩的明显感受於小巧容颜上流转无遗,她边朝四周东探西瞧,边淘气地转头向圣川真斗扯开融融笑意,「哥哥不要生莲哥哥的气啊,其实真衣觉得只要是真心喜欢的话,不管哪朵花都很漂亮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直至此时此刻藉由妹妹的童言童语作下结论,湛蓝身影终是将前面那些话语全数组合排序,并完满地理解透彻。原来真正让他与神宫寺莲错身的缘由,并非他以为的、对方对他的失望与恨意,亦非那澄橘身影认为的、他圣川真斗对神宫寺莲的厌恶及躲避。
──隔阂於他们之间的,原来从来皆是一连串盘根错节姑且不可破的误会。
神宫寺莲终究是他手记中记叙的那人,他现下记忆里重新认识的那人。无论是畴昔的青梅竹马,抑或如今的夥伴身分,那始终比谁都还要恣意倨傲的澄橘身影,纵使最终的定夺是不再回头的出走,终究不会残忍无情地让他以为自己是被遗留下来的那人。
让真衣数小时过後才来和自己讲出这些话,是担忧我不会原谅你麽?还是惧怕忐忑着,你有可能再次伤害到我?
原来他之於神宫寺莲,从来与放弃抑或愤怒等词语有所牵连,而是不知因着什麽缘由──即便这走向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更教他措手不及的──知晓了他半年前车祸的始末,及与之随行的病症。
而恐怕、圣川真斗下意识收紧拳头,微沁出掌心的薄汗宛若泄漏出心底的不安,以他从过往日记里对那男人的认知,几几乎恐怕神宫寺莲是认定了他已残忍无情地掠夺,并彻彻底底摧毁圣川真斗这存在,而饱受愧疚及悔恨的压迫煎熬。
辗转到了末了,除却消失,已无他法可循。
──那些因为记忆落差而一度产生的挣扎迷茫,心思细腻如那霄蓝身影,怕是已在心中无数次地延伸扩大。尔後套上他曾经的所作所为,真正撕心裂肺的人,到底是谁呢……
我於是注定湮灭在你怀里,是什麽让你这样的存在温柔得让人心死?
倘若我是你最不舍的别离,那你的别离,是否定有你的考量藏於我摸不透的彼方?
圣川真斗凝望眼前与他相差极大年岁的妹妹,却不自主地勾勒那人与她谈话时可能的面貌与神情。如是那眉宇间的微蹙、澄澈邃眸底下翻涌的踟蹰与不安,此刻都能轻而易举地於脑海中描摹而出。
轻浅笑开,他终於可以释怀关於对方的离开惟有那几字落笔,因为其实自己从来未曾被世界所遗弃,而是一直以来,都被好好的爱着护着啊。
不让湛蓝身影兀自沉浸於奔驰的思绪间,圣川真衣小手一拉,放大的面容便他离不出几寸距离,扯着他的衣摆,女孩嘟起樱桃般的红唇,赌气道:「不要把我的话当空气啦,哥哥!」
回神便被这样一双宝蓝色眸子紧紧瞅着,圣川真斗秀美脸庞却不见丝毫不悦,别於先前的走神不定,他温柔拉开月弧,眼底倏地笑意满盈,「哥哥也觉得哪朵花都很漂亮的,我当然没有生莲的气……既然真衣那麽想看看那种花,等莲回来我们再一起去摘吧,好不好?」
避而不答女孩某些敏锐而切中核心的问句,圣川真斗安抚似地将话题打散带过,果不其然圣川真衣的心思纯粹亦大方,很快地便将一切抛诸脑後。接着便絮语滔滔地分享起之於她看待这个世界的许多新奇美好。
湛蓝身影仔细倾身聆听着,同时某些未曾厘清、或先前尚未完整成形的脉络,现下皆是了然分明。
他想,圣川真斗想,既然莲是如此选择,那他也不好、更无需再多言些什麽。
即便他们之间盘根错节的误会势必要有重新梳理顺解的一日,但这一年岁月,太颠簸、太喧嚣,太多事情措手不及,更有太多事情,让本先安好的十多年岁月一次性被消殆抹平,想要将一切回复原先面貌,早是不可能;想要重新建立起一段新的行旅,亦非易事。
或许莲的离开是对他们而言反倒是最明智的抉择,或许他们都需要一段不短的时日重新沉潜并拾回自己,在人生的长流中打捞散佚的所需,然後期许在不远的未来,他们确实将再次重逢。
而目前他所能做的,便是理解并接受神宫寺莲的选择。
然而即便是一样的结果、圣川真斗暗忖,我再非被动接受了呢,莲。
熟练俐落地替女孩重新沏了杯热茶,望着一盏白烟缭绕,圣川真斗笑意凝於眼角。
不必触碰,更无需尝试,他也知晓,那茶杯犹是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