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风骤起。
暖光自大片落地窗处漫淹室内,落座於近於窗畔的角落一隅,左手畔堆起厚高的层层历史重量,右手振笔疾书於面前摊平的一纸素白,密密麻麻地以深蓝墨水将纸面行行填入最新的整理。
一方桌面凌乱四散着数本各自翻开至不同页面的专业书籍,如前日他彻夜不眠叙写下数十张象牙纸用以整理与对方至今的关系,此刻男人亦打算将事实最斑驳的面貌一探究竟。
那份遗失的碎片终是觅得,神宫寺莲可无法容许自己不清楚那名词的背後意义所在。
我仍是颤巍巍地活着在你面前,即便我早知晓你并非我所想像那般。
十九年後的印象倾颓,不是谁都能从容不迫。
神宫寺莲初次发现,原来对神宫寺诚一郎是如此,对圣川真斗亦然。
是什麽让他所熟稔的湛蓝身影成了如今这般样貌,无论如何皆必须厘清个仔细。神宫寺莲的人生或许可以荒唐复失轨,然而任何事情之於对方,都不得允许几帧模糊的风景存在。
目光透隔着无度数镜片投落於书面上的铅体字句,下意识揉过疲惫双眸以稍稍纾缓那份显着的酸疼。数小时过去,伴随堆叠起已然读毕的书籍愈多,白纸上整理出的笔记愈详尽,霄蓝身影对於神宫寺诚一郎稍早之前透露给他的名词便知晓得更为清楚完全。
……逆行性遗忘麽?
神宫寺莲不禁反覆咀嚼这陌生的名词,渴望知晓到底是怎般一个殊异的词汇拥有怎样的力量,能够让他们的生命像是起了错位的颠覆,打回洪荒时代的混沌。
稍早之前独身走入这幢离住处不远的文化中心,穿过无数长廊行云於浩瀚书海间,像穿过永远。仔细而慎重地拣选相关书目,同时担忧过於简陋的易装是否会带给自己些许烦扰,然而念头辗转过後,便是此刻沙沙着震动笔杆的状态,整理、归纳。
然而当神宫寺莲终是放下墨水笔时,他赫然醒悟到原来近些日子的自己究竟是犯下多麽愚蠢的谬误。
──忘却、新生、适应。
推敲出车祸发生的时间点,与这些日子来他和圣川真斗每次相逢的龃龉冲突,那些无形之中恍若不完整又说不上的违和感此刻终有了完美解释。
然而这解释来得太快太急,神宫寺莲不禁思考,那纤弱的身影究竟是花了多少时间、跨越了多少障碍才能让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做一个连你自身都完全陌生不熟悉的人,身心都该是怎样的煎熬哪。
那些他看不见、更触碰不及的岁月间,拥有圣川真斗这名讳的男人……是否曾迫切地需要过他,然而他听不着、更无从知悉?
「原来从来,都是我在摧折你这朵高岭之花麽……」
霄蓝身影轻声低语,如易碎的蝉翼。
过去这段时日以来的煎熬痛苦宛若虚假,神宫寺莲想,原来他曾以为他将拥有的、甚至是他以为他已然拥有的,他都未曾被允予资格拥有。他始终以为自己了解得透彻,愚昧认定他是比圣川真斗更了解他自己的人,却蓦地发现,从来只是他看不清晰。
抬眸环顾四周,文化中心此时此刻鲜有人至,然而耳边骤起的喧嚣如是万马奔腾,那些细碎的记忆此刻无需纸笔的记录与归整,便全数毫无保留地涌入脑海。此刻的局面已无法顾及过去和他一起成长的湛蓝身影是否曾有着与他相通的心意,而是忘却一切重新站起的那人,在这段日子间……其实都仅是被强迫性地屈服麽?
神宫寺莲不敢想像从他回来至今的这段日子里……所有相处都其实圣川真斗感到不自在及厌恶,前夜他以为的两人缱绻温柔的所有,不过是对他一意孤行的占有啊……
他想起自己曾说过将不择手段得到他的话语,此时想来却讽刺地让人失笑。
已经没有什麽再横隔於你我之间,然而我们亦如那崩毁的墙,再回不去那原始样貌。
如雷鸣般的刺痛顿时以脑髓为中心向四周开展,神宫寺莲躁怒地用力按摩揉压太阳穴隐然发疼的位置,澄橘双眸此刻黯淡无光,漂亮而深邃的五官任凭悲伤席卷,死寂一片死寂,如半年前他离去时那般。
尔後他花了不少时间重新反省之前的不择手段与那些幼稚而不成熟的所有举止,不再仰赖纸笔的行文,他想自己前半年去国外习得最不同於从前的收获便是──千回百想终将能得出一个结果,无论好坏。
我们都不再相同了,真斗。
但你必须记得,必定有什麽不会改变,也遗忘不了。
凝视搁置於桌上许久的纸张,墨水因力道不均烙上纸面的深浅亦不相同,怔愣望了须臾,尔後笑得无谓。环顾周边成叠的书本,他轻叹口气後便将摆放四处的物事肇始收拾整理,还予书面一方乾净──如他未曾来时那般──像是他所听闻的那名词亦未曾将他们的自由束囚、未曾天翻地覆他以为的现实。
……但无论再怎麽踌躇下去,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神宫寺莲末了对自己淡然低语,复耸了肩头,像如此这般便能丢弃些什麽。
想着恐怕势必得再走一趟早乙女的办公室,神宫寺莲赶紧望了时间与天色,好在仍有余裕。
将书本归位後伫立於文化中心出口,不着痕迹地将装饰用镜框重新推上挺拔鼻梁,顺手将叙满字句的数张白纸毫无留恋地悉数弃遗於入口处的回收桶内,澄橘身影踏入漆黑夜色时的姿态,像极了风中曳摇的摩沙柯曼陀罗,掩不了一身狂狷恣意。
来时洒脱,去也无痕。
当终焉来临之际,宵风正起。